王小二的哭声在不大的雅室里显得格外凄凉。仿佛要把自己四十年来逐渐遗忘的悲伤彻底释放。就像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他看着大黄身子渐渐不在动弹,那双漆黑的眼慢慢没了光,他哭得也如今日这般凄惨又悲凉且无助又绝望。
那天,王小二活生生哭晕了过去,等他醒来还没来的及睁开那双红肿的眼睛,一股沁入心脾的肉香,率先进入了他的嗅觉。王小二愣住了,他长那么大,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的肉。他猛地睁开眼睛,寻找着香味的来源。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团红色的火焰,借着那火光,他看清了周围环境,这是一个狭窄的山洞。火堆旁边,围坐着三个瘦弱的身影,是他的啊奶,啊爹,啊哥。王小二开口,声音嘶哑又无力,他在那冰刀似的寒风里,哭了那么久,嗓子早已被寒风刮得生疼。
“啊…爹。”
男人听见他的呼唤,转过本来背对着王小二的身体,那双眼睛,带着无奈,愧疚,悲伤,太多复杂的情绪融化在眼眸里,最后只剩慈爱。男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他拿起放在脚边的只有一半的瓷碗,直接往那口坑坑洼洼的铁锅里一舀,然后起身,端着破碗走到王小二的旁边。
王小二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啊爹,他盯着那口破碗,闻着越来越近的香味,好不容易因为哭晕而止住的眼泪,又入珠子般滚落。他知道,那是大黄的肉。
男人见王小二这般,叹了口气。把破碗递到王小二的面前,见王小二迟迟不接,他终于开口:
“小二啊,啊爹不是读书人,不知要怎样同你说,但是啊爹知道,你和你啊奶阿哥,是我唯一的亲人,要是你们都活不下去了,那啊爹我也没活着的理由。大黄,哎…啊爹知道,那是你啊娘留给你的念想,你一直把它当作家人。可它毕竟是个畜牲。它的命,哪有你们的命重要。”
说到这,男人转头看了看坐在火堆旁的两人,又叹了口气接着说:
“难道你,忍心看着啊奶,看着你啊哥,看着我,还有你自己,活活被饿死,冻死吗?大黄虽然没了,可是我们还活着,要是咱们能活着到云州,你要是还想养只狗,啊爹给你买。儿啊,自己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男人说完,小心翼翼把破碗放在王小二的脚边,转身走回火堆旁坐下,不再说话。
狭窄的山洞里,安静的只有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山洞外,寒风依旧肆虐咆哮着。王小二盯着脚边的破碗,沉默了良久。终于伸出手,端起破碗,吃了起来。
那时的王小二不明白啊爹讲的那些大道理,他唯一听懂的,是啊爹希望他活下去,希望啊奶啊哥活下去,希望他们四个活下去。而大黄,以后,还会有的,吧。
王小二吃肉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犹豫,小口尝试,到之后的狼吞虎咽。明明那肉,什么调料都没放,就是清水煮出来的,可却是他这一辈子吃过的,最香最美味的肉。
以至于后来的几十年里,无论王小二换了多少种配方,在云州开了一家远近闻名的酒楼,吃过他家狗肉的人,无一例外,人人夸赞味道绝美,食之不忘。可在王小二心里,始终比不上那碗清水煮出来的,大黄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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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二一家终于活着抵达了云州。数以万计的灾民堵在云州城外,百名官兵佩戴腰刀维持着次序,防止灾民们因争抢着进城而发生踩踏事故。
王小二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他觉得自己得救了,却又不是真正的得救了。因为他看到城门外,依然躺着无数的尸体。只有进了云州城,他们一家才算是有了着落。还好,上天是眷顾他们一家的,等了八日,终得进了城。
云州知府在外城命人用木板简易搭建了避难场,虽简陋,但好比在外受冻要好些。取暖用的是些干茅草和一些枯树枝,吃的只有粥和萝卜干,偶尔有黄面馒头。灾民太多,朝廷给的赈灾物资,实在是只能这样节省着用。有这些,王小二已经很满足了。只要自己还活着,活着就好。
正月来临,王小二感受到了微弱的阳光气息。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喜欢过太阳,抬起被寒风吹的干裂的脸,他在阳光底下欢呼雀跃。他的周围,全是和他一样欣喜的人们。冬天,终于结束了。
后来,王小二跟着啊爹啊哥一起去煤矿上做苦力,他年纪小,一次最多只能背十五斤左右的量,可是他能吃苦,一天下来要背个十来躺。因为他啊爹说了,只要他自己能攒够一百个铜板,就可以去狗市上花十个铜板买只小狗。所以王小二很卖力,瘦小的身躯,被煤块压的弯曲,肩膀被背篓磨出血泡,脚底被碎石扎出一道道口子。这些他都毫不在意,他只知道,自己可以再养一只狗了,他一定要买一只和大黄一模一样的狗。
那天,王小二拿着铜板,站在狗市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一声声狗叫,他的内心兴奋不已。然而当他走进去一瞧,里面的狗,几乎都和大黄一个模样,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毛发颜色吧,有黑的,白的,灰的,黄的,也有前面两个颜色交加的。总之,王小二有些发愣,在他的心里,他的大黄是独一无二的,可是这里的狗,像大黄的,怎么那么多呢?
王小二逛了很久,很久,最后他选了一只一直躲在角落里,埋着头不出声的黄色毛发的狗。那狗看上去有些可怜,他这样想。于是他把它带回了家,取名黄黄。
黄黄很黏王小二,几乎他去到哪里,黄黄就跟到哪里,除了王小二做工的煤矿。王小二觉得煤矿里很危险,黄黄太小,他不让黄黄跟着。黄黄就待在家里,陪着啊奶,等着王小二回家。而王小二对黄黄,也是如当初对大黄那般,有自己吃的,总会分给黄黄一半,晚上也喜欢抱着黄黄入睡。这样他才觉得安心。
王小二的家依旧是的茅草屋,但相比于在栗县的时候,要好的太多,起码有了个小土灶,有了四五口完好的铁锅,有了好几个完好的瓷碗,有了三床厚实的棉被,也有了够一家四口吃的白米,还有一个不大太的小院子,可以种些蔬菜。
黄黄每天都会在院子里等着下工的王小二,和他在院子里嬉闹玩耍。日子平静,却舒心。直到有一天,在家休息的王小二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起身下床揉着眼睛,开了门。来人是和他在煤矿做工的张四,比他长上两岁。见王小二开了门,张四语气急促:
“小二,你啊爹他出事了!你快去仁义医馆去,你啊哥在那守着你啊爹的!”
王小二瞬间睡意全无,他来不及关门,速度极快的朝仁义医馆跑去。仁义医馆在云州城北,那是离煤矿最近的一家医馆。王小二跑得气喘吁吁,终于看见医馆的门匾,他大步跨进去,就看见自己的啊哥,除了脸上,身上几乎都沾着血。他心里咯噔一下,跑上去拉着啊哥的手,急切道:
“啊爹呢?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