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无论心中筹划了多么缜密的计划,只要燕凝紫想到自己已然这般放下身段,贺映南却从未将她放在眼中,甚至连对等的“棋逢敌手”都不是,她心头就会涌动浓烈的不甘与恨意来。
——燕凝紫一向是以自我为中心的金枝玉叶,郡主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身在意的眼中,她其实什么都不是这样的事实。
这既是“讽刺”,亦是一种对她的侮辱。
一股莫名的气,就这样涌上她的心尖尖。
燕凝紫用真气将声音远远送出去:“我比韩烨的表妹又差在哪里了?你凭什么对岑暖那样,对我却是这样的?”
“难道你就那么讨厌我么?”
“初见的时候,你我之间是有些不快…”
“但那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就一定要将那点儿不快放在心上呢?”
她这几句话着实是清脆娇嫩、我见犹怜。
但贺映南没有回头,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听,依然不疾不徐地望前方走去。
脚步又稳又直,就像一只吃饱喝足之后、无暇再理会小虫子的黑豹。
豹子梳理自己毛发的样子亦有几分优雅,恰如他行路的姿态。
但这份优雅倒像是在更卖力地嘲讽什么人似的。
燕凝紫自然认为那个人就是她。
比讨厌还要更不堪的情绪,其实是无视。
当然那也可以称为漠视。
她的心头那股气,忽然就转为一丝莫名的酸涩,就像被揉过的眼眶,从前少有的酸楚之意便蔓延开来。
原来郡主想要落泪的时候,强自揉过眼睛,她的眼眶也会微微发热。
谁不是血肉做的身躯呢?
但对燕凝紫来说,她却是大惊失措,喃喃道:“我哭了?不…不会,我怎么会哭…一定只是沙子迷了眼睛…”
“对…就是这样…”
郡主已是六神无主,这一切的根源便是从前通天监正曾为她做过的预言。
“咒神血脉,返祖至极。神鬼之属,乃是异类。”
“神鬼岂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也只有燕城主是你生父,也是你在世上的关联,才能让你由衷生出血脉亲情来。”
“将来有一日,郡主见了让你喜让你忧,忍不住落泪之人,那此人便是郡主命中的大劫。”
“过了…是永世仙缘、同寻大道,过不去便是执念成魔、万劫不复。”
监正的话犹在燕凝紫的耳畔回荡,可她却好像看不分明前方的道路了。
第一个让她喜极而泣、落下泪来的人,是相当于给她第二次生命的崔凤淮。
第二个…想来就是贺映南了,与她隔了一层血缘的表哥。
就算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郡主不可能是因为“亲情”大发才感触落泪的吧。
‘监正他老人家没有说过,要是遇见两个这样的人,我又该怎么办…’
‘总不可能他们两人都是我的大劫吧?’
燕凝紫越发不安,只觉得心底莫名的惶急情绪堆积得越来越多,直直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已然控制不住手足上佩戴的金铃串,让它们发出阵阵惑人心魄的轻响来。
走着走着,燕凝紫喉头涌动上血腥味,“哇”得一声,一口黑红色的血就落满了她绣满紫玉兰的衣襟。
但吐完了这口血,燕凝紫倒是感觉胸口松快多了。
人也清醒了不少。
郡主目光一凝,便闪身去了那家卖牛肉汤的小店。
然后追踪气息,找到了贺映南吃过,还未洗净的那块碗。
——都赚到那么大块黄金了,老板一天没洗碗确实不算什么。
诅咒之术…最关键的一环,就是施法媒介。
可燕凝紫去拿那块碗的动作,却难得迟疑了。
这绝对是她能够长大之后,心神最最脆弱的时刻。
某种意义上,汉阳郡主可说是“非人之属”,所以她表达喜怒好恶的样子,远比常人要激烈亦或是反常得多。
就像《西游记》中因为一点儿不快,就要凤仙郡大旱三载、折磨无辜生灵、让许多百姓连自己是怎么死都不知道的玉帝。
在肆意行使权力的“恶神”眼里,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最终燕凝紫还是拿走了那块碗,放在了自己的绣楼里。
她并不真正了解常人的感情,所以燕凝紫想不明白,她是因为正常长大之后,也一样给人瞧不起,回想起曾经的羸弱而难过。
也是因为她终究是一个“异类”。
哪怕在卑贱的人类,在修为低微的低阶修士中也能有存在对她不假辞色,仿佛一下就望到她的本质。
凡人若不信伪神,毁去庙中的泥偶塑像,伪神也只有低下高傲的头颅来,露出斑驳的丑陋。
这叫咒神后裔怎能不心悸呢?
所以,她惊惶之下便落下了泪来。
这一哭,与最直接的亲缘、关乎她本身的恩惠皆无关系。
如此,燕凝紫身上的“异类”特质便开始消退,她不再是掌握世间诅咒规则的咒神载体,她是个人。
肉体凡胎的人。
同时,她内里也是她自己,而不只是咒神血脉。
月光照在郡主那张羞花玉面上,却让她的肤色显得更加苍白,那样明艳的少女,也似一下失去了活力与肌肤间的血色。
“神”性与人性,则在她的体内挣扎,争夺着意识的主导权。
从来存活的生命,并不是完整的燕凝紫。
今日,完整燕凝紫如昙花一现,没有人知道她是否能找到真实的自己。
“崔凤淮肯向我低头…肯因为我爹爹低头…”
“但是贺映南不会…他是贺家人,他是不会向我低头的…我也没有信心日后就一定能超越他。”
所以,目前阶段,贺映南才是她要针对的重中之重。
不管是感情还是性命,燕凝紫都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受制于人的下场。
这是“神”与人都不愿意看见的。
每个人其实都希望自己的精神、心态、肉体三者都是自由的。
“既然我在意他…那就从感情入手,让自己变成两人感情的主导者,他不得不在意我,正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