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起身后,姬惚持语速轻快地吩咐婢女:“子衿,打盆热水来擦脸,给陛下去去乏累。虽在五月也谨慎些,别让陛下疲累之余着凉。子箬,去内殿整理床褥,陛下洗漱罢便可安寝。”
两位婢女齐声应诺福礼,各自忙碌。
姬惚持正欲坐下伺候李治按摩穴位,忽听到殿外有人喊她。
寻声望去,见皇帝乳母卢氏在玄关处脱了云头履跨进门槛。姬惚持竖起食指在唇上打噤声手势,又指了下歪在锦榻上似睡非睡的李治,压低声音道:“瞧瞧累得,让人心疼。”
卢氏转脸看着李治,眸中溢满慈母般疼惜。她叹息道:“是啊,自先帝咽气后,陛下就没半刻休息。为了试探京城动向,避免霍乱先是准许司徒秘不发丧的策略,亲自扶灵柩从终南山九成宫一路回长安。脚跟未稳,就诏令许敬宗主持丧礼。丧礼刚完,又马不停蹄送葬。就算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般劳累。这要有个……”
话未说完,被姬惚持厉色止住:“胡说什么,快闭住嘴!”
卢氏猛悟,抬手拍了下额头,小声呸了三下。
正待姬惚持再说什么时,婢女子衿端着一盆热水跨进正殿,压低声音:“娘子,水打来了,要叫醒陛下吗?”
她微蹙短眉,颇有为难地看着姬惚持。姬惚持悄悄摆手,低语道:“我来伺候,你端着盆子就行。”
子衿露出释然表情,应了声“诺”。
姬惚持缓步来到锦榻前,弯腰轻轻拍了下李治胳膊,低柔唤着:“陛下,陛下,醒醒……”
李治半响才迷迷糊糊应了声,梦呓般喃了一句:“保傅何事唤朕?”人却毫无起身之意,依然瘫软在榻上,双眼未睁。姬惚持躬下身子,低声细语道:“陛下,净了面再歇息吧。虽在夏日,可您为先帝后事劳累数天,身体虚软最易受凉。待净了面,婢子扶您去床榻上歇着。”
李治从善如流微微点头,揉了揉惺忪睡眼,勉强从锦榻上坐起身。
睡的时间虽短,醒来却感觉身上没适才那么乏累了。
姬惚持在水盆里绞了帛巾,伺候李治擦脸。李治做出了自己成为皇帝后的第一个承诺:“姬保傅,待登基大典后,朕就下诏封您和卢娘子为周国夫人、燕国夫人,府邸就安排在永寿坊。朕生母走得早,若没您和卢娘子照顾,朕哪能活到现在,更成不了九五至尊。”
“陛下,您……”与之对视,姬惚持眸底沁出泪花,鼻腔酸涩,心底却甘甜如蜜,深感没白疼他一场。站在一旁的卢丛璧五体投地拜在锦榻前热泪盈眶,喜极而泣道:“婢子谢陛下隆恩。”
李治颔首。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离卢丛璧最近的一个婢女依旧站着笔直,丝毫没有想要搀扶老夫人起身时,瞬间阴沉下俊脸,眸光犀利地瞪向那婢女,愠怒斥道:“夫人上了年纪,行大礼时行动不便,你却不上前搀扶,要你这没眼力的婢子何用!”
那婢女赶紧过来搀扶卢氏,想要弥补自己的疏忽。谁料,李治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厉声喝令:“来人,将她拉出去打二十杖,贬谪去杂役坊!”
皇帝呵斥指令既出,便有两个蓝衣高帽,无须白皙的中年宦官拿着粗大的麻绳儿走了进来,一边一个就要将婢女拖拉出去。
婢女吓得冷汗哗啦浸湿了她的全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祈求饶恕。卢氏也在一旁求情:“陛下,这女子年纪小不懂事,一时疏忽。还请您宽恕她。去了杂役坊,可有她苦头吃了。”
李治却掷地有声道:“天子做法,岂能轻易更改,赏罚不明!”话落,殿内伺候的一众婢女、黄门呼呼啦啦全部跪拜下来,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恨不得停止呼吸。卢氏站在姬惚持身后,吓得直咋舌。
“啰嗦什么,拉出去杖责二十,押送杂役坊!”
就这样,这不小心犯错的婢女被两个内官一边一个拖了出去。随之,便是一声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众人听着无比胆寒心惊,感慨当今天子一改往日宽厚,露出了严刑峻法的一面。
姬氏见此,不禁叹息。当今皇帝这是要将当年在晋王驻京官邸和东宫时的齐家法术施展于天下。今日为做法,竟连乳母卢氏的面子也不给。以后怕是个难以说话的君主。
难怪古来有云,雷霆雨露,均是天恩。
一番洗漱过后,李治撑着手臂从锦榻上站起身,沉声问道:“东宫的女眷和郎君、县主们都在宫里安置妥当了?”端的是不怒自威。
姬惚持连忙回话道:“陛下放心,婢子和卢娘子都按您的圣谕嘱托将太子妃和侧妃,郎君县主们暂且安置在永福堂,妥当了。”
李治满意颌首“嗯”了声,却听姬惚持迟怯畏地问道:“只是……”见她抬着眼皮怯懦地望着自己,想是刚才被他训斥宫婢,心生兔死狐悲之心,遂舒缓脸色道:“保傅不必紧张,有甚疑问就说出来吧!”
“只是…”姬惚持见他放软声调,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戾气,遂鼓足勇气问道:“陛下已在先帝灵前继位,如今是天下之主。可您的结发之妻,却还是太子妃。这似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闻之,李治勾起唇角,俊朗脸上露出一抹冰冷的笑。一双俊逸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寒光。不必细想,他也能猜个七八分原因。姬胡持之所以提到此事,必然是受了同安长公主所托催促自己赶紧册立皇后。一想到王雪艳,还有她身后那权势滔天又傲慢骄横与关陇门阀沆瀣一气的家族,李治顿感犹如芒刺在背。尤其想到他那个嫁到太原王氏的姑祖母,那个看似公正,实则无比偏袒王雪艳,傲慢霸道的同安长公主,李治厌恶的情绪有心而生。
他咬牙冷笑道:“一群没心肝的东西!急什么?不知道先帝孝期还未过,朕还未正式登基吗?哼,就他们家那个疯癫翁主,还想当皇后,让他们耐心等着吧!”头也不回地绕过屏风,掀开帘子进了内殿。
姬胡持和卢丛璧听他这么一说,都不禁一怔,面面相觑。虽然两颗心,此时却想着同一件事——揣测李治对王雪艳的别样称呼。
、疯癫翁主?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竟连王雪艳太子妃的身份,都不想承认了,直接换成了翁主的称呼。难道…
进入内殿休息的李治,早已将王雪艳的事放到了脑后。
此刻,他想的是方才对那宫婢的严厉处置。由处置宫女在宫廷内部立威,想到日后自己如何统御天下。是霸道好呢?还是实行王道。
他与先帝不同,高祖打天下,父亲治理天下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到了他这里,考虑的必定就是制度了!李治想,天子不可一味严刑酷法,警戒秦朝和隋朝皇帝亡国教训。王道呢?前汉之所以栽倒王莽手里不就因为汉元帝单行王道,废弛法治所致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自嘲,李治,你难道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你曾对岑太傅说,倘或你是汉宣帝,定割弃与许皇后的感情,废了只实行王道,废弛法治的太子刘奭。
现在你自己怎么也想单行仁政?
汉宣帝虽说感情用事,没有废了太子。但他的那番话倒是至理名言——“自汉有制度来,皆以王,霸杂而用之。”
王,霸杂而用之…
不过,他又不能不去想王雪艳和册立皇后的问题。毕竟,当初娶她,与她身后家族势力交易时的条件,就是王雪艳的后位!倘或在这个时候任性变卦的话,朕这皇位可就比海上的扁舟都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