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最初自然并不打算让瞿安知道这许多,可惜——可惜他很快发现在瞿安面前,演得再是逼真也并没有什么用。他立时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他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进入状态”得很快:每当他发现用“骗”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他就会干脆脱下一切伪装,反而示人以最“真诚”之态——不再隐藏那个暗影里的、永远怀有目的的自己。他太清楚——每个人都有弱点,甚至每种天赋都有。瞿安识破得了“骗子”和“伪君子”,可对“真小人”却反而束手无策。
对瞿安而言,一个人如果从来都不对他掩饰心内的杀机,那他对杀机的直觉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始终存在的杀机也便与从未存在过杀机一样,没有了示警的意义。他了解宋然是什么样的人——那正是他面对所有人都存在的底色,提防、戒备、永远无法与任何人成为朋友的自负——还有永远不消失的敌意和杀机。不同的是他在别人面前或多或少披着一些外皮,而唯有在自己这里,他选择将一切计划直陈,所以反而他们之间——才有了最纯粹的交易与“合作”。当然,如此做也很危险。若说曲重生身边的三十知道的还只是一部分的宋然,那么瞿安知道的就几乎已是全部。所以宋然多少总仍希望能将瞿安始终拉拢在自己身边,否则——便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便如现在。
就算不为了这份必然有一日会付诸行动的杀心,瞿安也从不喜欢宋然。他所有的坦诚反令自己更看不透他——他不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在此之前,只有单疾泉一个人给过自己这种感觉——而就算是单疾泉,若说在“不择手段”这一条上与宋然还差堪仿佛,那么在性情反复多变上便甚至还比不上,因为——已有太多次,他觉得即使自己能准确感觉到宋然的喜怒,下一句话时,他的念头却又变了。他实在不擅长猜——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懂该怎样去猜。他曾可以以自己的天赋深悉所有人的内心,可他常常不知道,他与宋然之间,到底是谁洞悉了谁。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然的声音果然从雨雾之中传来。此前埋伏单疾泉的时候,宋然似乎也想过用“云溟”,但那时没有雨,所以隐藏得并不那么好。据说这身法用到极致时,在云雾之掩盖下,甚至不会流露出一丝气息——瞿安很好奇,这世上除了朱雀的“无寂”,他还没遇到过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气息,不知是这心法不行还是宋然用得不好,至少现在,他就依旧能感觉到宋然的所在,云雾甚至连他伺机出手的征兆都未曾掩去。
他冷笑了一声,阔剑交至左手,反手“断山”——剑气于漆黑的雨夜杀出一道不可见的光亮——只有风和雨标注了它去往的方向。
躲藏于“云溟”的宋然气息陡然升高:“吓死我了,瞿前辈,你来真的?”他纵身跃出,显然适才正是就近借了树身以为暂栖,而那落脚之处此时却陷落了一块——剑光正面劈砍中了那树干,这棵两人合抱的大树,此时还剩了一半的厚度。宋然的身形于云消雾散后的树顶飘落下来,而瞿安的后一剑剑光已至——适才是“断山”,现在是“落霞”——虽然此际远没有落霞的风景,但那剑光不偏不倚切中了飘落身形的正中——血色绽放的瞬间,岂不正如落霞?
飘下的“身形”一分为二,浮浮如飞,没有血色,却是宋然一件堪堪扯脱下来的襕衫外衣。瞿安看也没看剑光落处——他“落霞”一出已知命中不得,丝毫不停,第三剑也瞬时出手——“雷鸣”——这是第三剑的名字,在沉暗的黑夜里,隆响得让人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宋然先是平地被他一连出了六剑逼至后退,此时在半空,已经又容他出到第三剑,唇角微卷的戏谑终于尽数收起。从来只有他宋然要别人的命,他还真不习惯——要被别人威胁了性命。铁扇一击未奏其功,被割裂了头戴,斩断了两袖,现在——他更被迫脱下了他一向藉以隐藏自己的外皮,露出了内里从未示人的利落束身,就算这是本来就知晓他身份的瞿安,他仍然觉得——这是从未想过的背水之境。
他没有再闪躲——身处空中的他,腾挪也的确没有那么容易。他抬起手掌,微雨仿佛有所感应般,霎时聚集在他掌缘。他向下方的瞿安看了一眼——疾风已劲然吹上他的面孔,正是“雷鸣”抵达的前兆——但这疾风也让他准确无虞地判断出剑息抵达的方位。在身形终于低到将触时,他的掌力也已运转足满。
“呋”的一声,掌心与剑光相击——无形与有形相撞,原是激鸣四射之际,可瞿安看到——磅礴剑势却在触及宋然之手时向两旁散去,就像一根轻绸被人用剪子剪成了两段般容易。几乎与此同时,宋然的掌力却隔空传了过来——那是一股阴冷的寒意,不是传向一处,而是——笼向自己周身。
——这不是他见过的“飘零掌”。
假如此时的感觉能以画面描绘,那么自空中跃下的宋然果然便像一只倒悬而下的毒蛛,而掌中阴寒——就似蛛网般罩向他的猎物。瞿安以重剑挥拂,剑风却竟无法将那骇人心魄的蛛丝阴霾完全吹散。“这是……‘分水’?”他终于退后了一步,仿佛有点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安然落地的宋然。从他九岁习武到现在,他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如同一只堪堪逃开网罗的甲虫,不安地审视着敌人的真正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