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芳站在月光下,她散着头发,素白着一张脸,看着站在廊下仰望自己的宋灵均,妹妹很成熟,也很稚嫩,她表达关心的方法总是那么直接,一点一点的掰回自己那如石头般的倔性。
她成长后无数次在深夜里感叹,感谢庄娘子带来了宋灵均,让她在这个家与自己成为姐妹。
“灵均,我好像全无长进。”姐妹俩躺在一处,马二芳看着床顶散着如月色泽般的纱幔,“小的时候我怪爹再娶,怪二娘带你来到这个家,现在我又怪娘曾经做下那样的事情,明明娘回头了,爹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们都是对我好的人,我这个人怪来怪去,到底怪出什么来了?”
宋灵均没有回话,而是抱着枕头趴在一旁听马二芳继续说道:“我好失望,可是我又觉得娘好可怜,她性子不比二娘好,经常跟爹和其他人吵架,可她依然被逼到那个份上,甚至觉得跟人私奔才是唯一的活路,可她到最后又被自己的良心压垮。灵均,你说我娘,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灵均支着下巴反问道:“你讨厌她吗?你恨她吗?”
“.......不。”
马二房看着床顶,怔怔地流下眼泪来,全部淌在她如墨般散开的黑发里:“我喜欢她的,我一直都喜欢娘的。”
那是用生命孕育了她的人,她质疑过任何事情,却从没有怀疑过母亲对自己的爱。
她到现在都记得母亲抱着她,为她所唱的歌谣。
“如此,你记得这点就好。”宋灵均拍了拍马二房的胸口,“大哥能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那么久,从来没有说过大娘一句不好,便是知道大娘同样爱他。你们作为孩子,记住这点就好。”
至于爹,就算赵素撑了过来,他们夫妻俩大抵也走不到最后,那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他们爱莫能助。
马家最近的气氛微微有些冷淡,下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能越发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马大余依旧按时出门前往酒馆看顾生意,庄娘子也依然在家料理家事,几个孩子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在做,一家人很默契的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入了冬,跑马地的马场已经初见规模,那是霍明赫早出晚归的功劳,他虽年轻,但威严极甚,无人敢在他面前偷奸耍滑,参与其中的几位大人成日里都是战战兢兢,唯恐霍明赫如他那个一个不顺心,见人就砍的父亲一般。
宋灵均坐在山坡上叼着草梗,无所事事的问道:“霍明赫他爹很凶吗?”
唐君乐躺在草地上,一手垫着头,一手正捏着叶子转来转去,闻言说道:“我不觉得,虽然当时我很小,但记得每次见到恒王伯父,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的笑声,很爽朗也很大气,他喜欢跟我们小孩玩,不像其他大人都是在那正正经经的不说话,还喜欢将小孩扔到大树上去让他们下不来,我有幸也被扔过,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凶。”
“那别人说他见人就砍,肯定是因为害怕他威严故意传出来的瞎话。”宋灵均肯定道,“他自己不生气么?霍明赫也不生气?”
“我父亲说,不必为那劳什子劳费心神。”
霍明赫一身暗黑色的轻便骑装,更衬得人越发修长,身姿精瘦矫健,因着长时间在日头下奔跑,他比刚来端州时略略黑了一些,五官因此更加立体深邃。
他从后头拿走宋灵均嘴里的草梗,转手送上一个小荷包,继续说道:“而且我父亲本来就是想要这个效果,在京城时世家看不起他出身寒微,总要用家世压他一头,与那些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还不如提刀就砍,吓走一个是一个,没有真刀实枪的功夫,都别想在他面前说话。”
“真砍么?”
“砍。”
宋灵均拉开荷包,发现里面都是莲子糖和酥糖等各种糖果,她吃了一个,还不忘往唐君乐张大等吃的嘴里扔,见霍明赫刚骑马回来,手上脏着,便不客气的给他塞嘴里了。
她含着甜而不腻的莲子糖说道:“你爹这个性子好啊,好一个真男人。凭着自己的身躯血肉,靠着自己的拳脚得来的王位,到如此高度上还要受世家那群屁事不干的气,是我我也不干,砍一个是一个,他们自诩高贵世家身躯,给王爷当垫背正好,不委屈。”
说罢将嘴里的莲子糖咬碎。
“我说有时候总觉得你身上一股子流氓气呢。”唐君乐爬起来看着宋灵均说道,“原来跟恒王伯父是同一类人,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他老人家要是还在,非得认你这个干女儿不可。”
“霍明赫,唐君乐说你爹是流氓来着。”宋灵均一边往荷包里掏糖。
霍明赫摇摇头,笑道:“我父亲在当兵之前,的确当过一阵子的街头混子,后来想要一套铠甲才混入守备军军营,与被下放到军营里历练,还是皇子的陛下相识。”
唐君乐想起来也笑:“舅父说,伯父为人不拘又嚣张,当时在军营里看他吃得与别人好些,端着碗就上去要,不给就抢,他们才是真正的不打不相识。”
“你爹也怪随意的。”宋灵均想了想,“但很鲜活,我听着喜欢。”
“他也会喜欢你,因为他一直想要一个女儿。”霍明赫说着拿过小荷包,“你蛀牙还没好,今天不能吃了。”
这人还记得这茬呢,宋灵均想了想,对霍明赫说道:“我问一个很冒昧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你父母和离之后,为何你爹没有再娶?恒王是陪着皇帝把江山打下来的人,皇帝既给他封王,那就不允许你们霍家膝下血脉稀薄,只有一个你,不管是皇帝还是霍家人肯定都觉得不够。”
是因为恒王还对妻子怀有爱意吗?可是霍明赫的母亲却坚决的抛下幼小的儿子没有回头,甚至儿子给别人养了也依旧没有出现,她如此决绝,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几分恨意。
霍明赫直视前方,在跑马地舒爽而寂寥的寒风中说道:“我父亲说过,我的出生代表他的一生圆满所愿,功成名就,爱妻骄子。但他后来也看清了,他此生,再也不能拥有那样的时候了。”
宋灵均默默想道,果然是因爱生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