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数十艘偌大的战船,浩浩荡荡,汹涌的江水被它们轻易踩在脚底,如同海域的王者。
肆意飘扬的旗子猎猎作响,云国图腾做底,笔锋遒劲的“遂”字若隐若现——
遂州的援兵到了。
曲慎千里奔赴五云江,便是为了接管这批虎狼之师。
救援任务即将结束了,云端月满身轻松,接下来,她终于可以养老啦!
带着阿律耶回到望水村,种好多好多雪桑花,他有了家,复仇什么的终于能放下。
夏花和门罗说不定已经等急了,还有大黄……
哎呀!差点忘了,她还得做黄老鬼十年的苦工。
不过有了阿律耶去哪也不是问题,反正他那么能打,可以使唤他一起当苦工,嘻嘻……就当做送他雪桑花的报酬了。
想到这些,少女时而皱眉,时而傻笑。
战船破浪,号角声声,阿律耶突然有些不安,下意识牵住少女柔软的小手,她回握过来。
十指交扣,阿律耶更加用力握住,云端月回神,“怎么了?”
阿律耶撇过头,冷哼:“刚刚还说不找他,背着我笑那么开心。”
云端月失笑:“哪有。”
“哪都有,殿下脸都快笑烂了。”
“……刚刚还叫人家小月月,这会儿又殿下了?”
云端月偏头,笑眯眯打趣。
阿律耶勾了勾唇,目光描过她的每一处脸庞,视线倏然停住。
只见云端月满是血污的脖子上,有一道血肉翻卷的伤痕,看上去很是狰狞。
想到先前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阿律耶便是满心后怕,刚刚驱散的不安再次席卷而来。
幸好,伤口不深,她还好好活着。
“疼吗?”他伸手虚虚触碰,手指微颤。
云端月这才想起自己“死而复生”有些惊悚,试图解释:“还好,我不是让你别担心吗,那是我故意撞上去的骗那个狗东西的,不然咱俩就危险了。”
阿律耶眼睫微颤,嘴唇紧抿,“以后不准这样。”
云端月一怔,他继续说:“我是你的影卫,我这条命就是用来保护你的,我死也不会让你死。”
没有什么告白,比用生命承诺更真挚。
眼眶微热,云端月撇过头:“嘁,才不是影卫,哪有影卫这样对自己主子的……”
“不是影卫,那我是谁?”
云端月瞥到他嘴角的坏笑,有些不好意思,故意装作生气甩开他的手,闷头往前走。
阿律耶下意识去抓她,却脚步踉跄了一下,失之交臂。
“嘶,胸口好痛,殿下——”
云端月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紧张打量。
“你没事吧?”
“属下没事。”
阿律耶捂着胸口,缓缓站直身体,狐狸眼弯弯的:“不过殿下的脸怎么红红的,难道还在发烧?”
还能开玩笑,说明问题不大。
云端月松了口气,随即就是叉腰:“你……”
然而她刚说一个字,就看到对面男人神情骤然破裂,瞳孔紧缩成针,仿佛看到了极为恐怖的画面。
“宿主危险!”
腰上一紧,伴随着天旋地转,随即是一声让人后背发寒的恐怖闷响。
云端月目光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箭簇,脑海一片空白。
脸上有什么东西热热的,甚至有一滴溅进了眼睛里,眼前的一切顷刻间变作血海般的深红。
她感觉眼眶有些微刺痛,不由眨了下眼,于是潸潸的血泪从眼角滑落。
阿律耶嘴角还残留着笑意,见她哭,心脏的疼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似乎下一秒就要停下跳动。
“不要……看……”
他伸手想捂住她的眼睛,却被躲开了。
见她不肯听话,阿律耶无奈地凑过去,吻了下她的额头。
“月……不要、咳……咳咳咳……”
不想再吓到她,他紧紧抿唇,用力咽下喉咙里的翻涌,勉力抬手,替她拭去不断滚落的泪水。
阿律耶的身体渐渐委顿,少女却死死抱着他不肯放手,身体剧烈地颤抖。
“不、不要,你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他听到她抖得不成样的声音,心底的不舍和心疼无以复加。
靠在云端月怀里,那双永远追逐着她的眸子渐渐暗淡,却依旧万般眷恋地望着她,似乎想将她的模样铭刻在灵魂中。
鲜血再也压制不住,从他的口鼻不断涌出。
云端月看着他微微张嘴,无声地叫了她一声:“雪桑。”
最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似乎想继续替她拭泪,又或者是想摸摸她的额头,看看她是否还在发烧……
握着宽大冰冷的手掌,她却再也没法知道了。
齐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曲慎让亲兵停下,随即一人上前。
视线落到死去的男人身上,顿了瞬,然后看到失了魂魄一样,抱着尸体呆坐,满脸鲜血的少女。
他疾步走过去:“端月……”
少女身体一颤,没有抬头,声音沙哑难听:“做什么?”
见她这个样子,曲慎面露不忍,“走吧,我们一起回遂州。”
“不了……如果你来是想知道神医的下落,我会如实相告,若你还是不信,可以先派人去探查。”
曲慎握拳,“我相信你。”
“相信我?”
云端月重复他的话,缓缓抬头,失焦的目光微微聚拢,盯着他的眼神平静到可怕。
曲慎沉默了一下,抿唇,“他已经死了,你留在这也没用。”
云端月没有理他,低头用衣袖仔细擦着男人脸上的血。
看到她抱着尸体不松手,曲慎心脏一抽,神情顿时变冷,走上前就想将她强行拉开。
“滚开!别碰他!”
云端月像被针扎了一样,用力甩开他的手厉声怒吼:“别逼我恨你!”
“恨我?”曲慎气笑了:“你知不知道这个男人做了什么,他毁了麒州!镇北王府上下数百口人,无一幸存!串通辽国蛮夷,使得云国百姓流离失所……”
他寒声怒斥:“你居然爱上灭你家国的男人?云端月,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我的家国?”
云端月冷笑,“我从小活在冷宫,为了活下去吃了十几年毒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在公主府,我为流民捐衣捐食,百姓为我立了圣人像,便要求我处处也要像圣人一样为他们考虑,一处不和,便是咒骂和诋毁……”
“你说我的心是铁做的,那你有没有想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曲慎沉默看着她,眼底有血色翻涌。
“曲慎,我不是圣人,也管不住这颗不是圣人的心,他是唯一真心爱我、待我的人,我爱上他便是错?”
曲慎上前一步,目眦欲裂:“唯一的真心?那我呢?我在你心底就一点比不上他?”
“你?”云端月轻呵一声,眼神冷冷淡淡,似乎看透了一切。
上位者,为了大义,任何人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曲慎心中一紧,随即就听到她字字泣血般,“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何命人将弓箭对准我?”
曲慎猛然僵在那里,“你如何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只有射向我的箭……”
她轻柔梳理阿律耶脸上的乱发,失神一般喃喃:“只有射向我,阿律耶才不会躲开,才会……百、发、百、中。”
空气久久沉默。
“阿律耶曾经做了错事,如今你杀了他,我无话可说。我藏匿的公主府家产,你可以全部拿去充作军资,当做是我为云国微不足道的赎罪。”
“还请镇北王高抬贵手,放过妾身和夫君。”
【一点番外】
云国在经历数年战乱后,终于驱辽逐蛮,建立新的王朝,镇北王曲慎称帝,改国号为“月”。
新帝上位,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顿朝野、肃清叛逆,首当其冲,便是十年前卖国求荣的封家。
辽国式微,主动将先帝妃子——原云国长公主,及封家逆贼一并押送月国,听候新帝发落。
十年时间,匆匆如流水而过。
云端月时隔多年,再次回到了望水村。
距离第一次来,这里依旧和原先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如今遍地生长着白色的雪桑花,绵延了一路。
越过葱郁的山头,她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找到的地方,很轻易就找到了。
因为有夏花和门罗在,小小的坟茔打理的很干净,没有一丝杂草。
“我回来了。”她放下食盒,兀自说着:“还带了你喜欢的糖水。”
下一瞬,夏风拂过,白花微微摇曳,似是欣喜地应答。
云端月也笑了,摸了摸紧挨着她的花枝,低低唤:“雪桑。”
就在这时,风陡然大了起来,似乎快下雨了。
云端月抬头,看到无数的花瓣漫天飞舞,如同过去她曾见过的那场鹅毛大雪。
“宿主,离开通道打开了,你可以随时离开本位面。”熊飞飞提醒她。
云端月却没有动,怔怔地看着大雪。
“宿主?”它又叫了声。
云端月陡然回神,再看去,那个站在雪中的身影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肥肥,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什么?宿主快点,门快关了,下一次打开要等好久。”
在熊飞飞的催促中,不得不起身离开,踏入时空之门的最后一瞬,她不舍回头——
然后就看到,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冬日清晨一样,男人一身黑色影卫劲装,抱着一束绽放的梅花,等在她门前,便是好久好久……
“再见,我的雪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