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见她生得纤白修长,举动文雅,便微微点头致谢。
那乐伎将滚沸的松花酒倾入薛涛杯中,又精巧娴熟地往杯中掷一玉色小鱼。小鱼顷刻融化,芬芳四溢,酒液随之清凉。原来那鱼是瑞龙脑凝冻后刻成的。乐伎低声笑道:“这是鱼儿酒。”
“哦。”薛涛微笑。
那乐伎知道薛涛也是乐伎出身,又笑送酒杯道:“久闻阿姊大名。您一有诗传出,相国必收入诗奁珍藏呢。”
薛涛多年没听过如此称呼,略一怔,主位上已愠道:“放肆!薛校书是我幕府的座上宾,你小小一婢,竟高下不知!”
段文昌出身世家,幼承庭训,从不轻易发怒。此时官员幕僚看他竟当众对个小乐伎发作,都心中惊诧,面面相觑,不敢则声。
那乐伎侍奉段文昌笔墨已有一年,向来觉得相国性情潇洒不拘小节,最好侍奉,此时不禁吓愣了,慌忙伏跪在地。
“这点小事,”薛涛笑对那乐伎说,“你下去吧。”乐伎满面红涨,朝她一拜退下。
众人忙继续饮酒寒暄。
薛涛看段文昌一眼,似乎在说,何必发怒?墨卿。
段文昌沉默地饮了一口酒,忽自笑了。假如当年薛涛不是乐伎——慢着,难道自己到现在还意难平?他不禁惊觉,然后又自嘲地笑了。
蜀中炎夏,燠热无比。
西川节度府内宅置着冰鉴,金麒麟炉吐出烟气幽绿的龙涎香。南轩里澄水帛飘飘拂拂,婢子不时往上掸水,一室生凉。武德柔斜倚榻上,正翻一本传奇。
傅姆年老又胖,仍觉得难捱,使劲摇着扇:“不知相国这西川节度使任几年?何时回长安?咳,长安夏天虽也热,但干干爽爽,哪像蜀中做包子似的蒸人。”
武德柔眼睛仍在书页上,看那龙女与书生究竟如何了。
“玉珰,再加点冰。”婢子去了,傅姆压低喉咙嘁嘁喳喳道:“我怎么听说,那薛涛日日在幕府待着呢?幕府是官员幕僚们议事的地方,她一个女子……哼,这成何体统!”
“唔。”武德柔点头:“那薛涛半辈子都待在幕府吧?从韦南康时起。如今也是段相国使人去请的人家。”
傅姆着急:“那你还不着急?”
武德柔嗤地一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说真的,段郎要不是这么个性情,我还可以担担心——可他偏是个君子,我有什么办法?瞧我近来,是不都发福了?”她伸长脖子照镜子,鸾镜中现出个花钗十树、宝象水鸟印花绢长裙的贵妇,“是有些发福。晚膳快把那些鹿脯鲤鲊都去了。”
傅姆哼一声:“你少得意。那薛涛可是乐伎出身……”
“薛涛就更不要紧了,她收了我叫成式送的礼,自然知道我的用意。这俩人啊,但凡有一个姿态难看些,早就在一处。有时候,我看着都替他们着急,人生苦短,何必呢?简直想撮合他们!”武德柔放声大笑了。
傅姆也忍不住笑了:“真有那日,你又不知怎么无法无天!”
又是一年春回,黔中叛变,段文昌仅仅派一使节去游说,便令南蛮放弃叛乱,与西川重修旧好。天子知道后,连夜从长安赐来嘉礼。
“你都命使节说了什么?”节度府西厅中,薛涛笑问,“令南诏退兵比画符捏诀还快。”
段文昌笑道:“当年韦太师说过四个字:启戎资益。即在文化、经济上提携南诏,在军事上笼络南诏,最终让益州成都得太平、得商利。这本就是互惠之事,南诏王发现有利可图,便召回了反叛军队。”
薛涛想想,点头笑:“相国英明。但启戎资益这四个字,要建立在西川军事强大的基础上,不然,就只能‘启戎’,不够‘资益’了。”
段文昌不禁也笑了:“校书英明。现在边防各州刺史都还得力。近年蜀地税收丰盈,我会继续广修战备。”
一旁官员幕僚听了,笑揖道:“如此蜀地歌舞升平矣。”
政务理完,段文昌又约薛涛一同观览新诗,和几个年轻有才的文官逐一点评,又在府中共用晚宴。大家诗酒尽兴,直到宵禁,薛涛才出牙城。
新秋,雁飞花闲,锦江在窗下滔滔而过。合江园散花楼上,一群官员名士陪着节度使宴饮闲暄。
众人从蜀地新酿说到诗坛新人,免不了又把节度使公子段成式称赞一番。随后,一位刚从长安回来的官员又说起帝都的新闻。
“说到诗坛,不能不提长安的元大才子。这位才子去年十月方罢了翰林学士,今年二月就大大高升,奉诏当了宰相。咱们这位圣上,还夸他‘劲气尝励于风霜,敏识颇知于今古’——”
元稹终于拜相了。薛涛想。当年一别,他终于得到他想要的。
这时一位幕僚的窃笑打断:“投靠宦官,也能谈得上‘劲气’?”
那从长安回来的官员听了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拜相诏书下达后,对元‘相国’,满朝士人真是无不轻笑!”
众人全都摇头笑了,纷纷随意鄙薄元稹。薛涛默然抿嘴不言。
官员继续道:“下来更热闹:到了三月,咱们西川的旧官裴度也入朝为相。李逢吉找了个无赖,诬告元稹收买人刺杀裴度。经三司审讯,证据不足,却暴露了元稹私下与人拟用反间计解深州兵乱之事。这下子,元裴同被罢相,李逢吉则渔翁得利,当了宰相。元稹这相国刚刚当了四个月,就被外贬为同州刺史。听说,他那位长安名媛娇妻气得在家大哭,不肯跟随他去哩!”
“哈哈,还真是一出热闹的大戏!”众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