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御史来时赫赫扬扬、威风凛凛,卷起东川一股惩罚贪弊的狂潮;走时,却因为太匆忙而有些兵荒马乱的味道。
江畔渡口,小吏僮仆都已上船。在夏天的末尾,阳光强弩之末,分外酷烈。元稹紧握着薛涛的手,手心里沁出了汗。
薛涛一直担心这一天到来,但它一直不来;她刚刚放心,它却猝不及防地来了。她看着他忙乱,整理书籍行李,两人勉强照旧温存,却都没提将来。
“我不跟你走,”薛涛率先说,太阳杀得人脸颊手臂灼痛,“若跟你去洛阳,叫人传起元御史在东川的红粉新闻,恐怕会抹杀你治理贪酷的政绩。再传到天子耳中,更不利你的前途。”说完,薛涛心里一阵苦涩。
元稹惊讶地看住她,半晌,忽落下泪来。
大滴的眼泪,划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到御史深青的官袍上倏然洇没。
薛涛心中大震,紧紧抱住他,从整个人深处发出低喊:“我会去找你!——在合适的时候。”她许诺,又安慰他:“你放心。到了洛阳,又是一番天地,你不要灰心。”
回到西川,已经立秋。
薛涛默然在窗下一遍一遍给纸笺刷上芙蓉的花汁,直到它们都变成心血一样的深红。
第一片叶子落了。
小蛮跑进来:“你的信!”
笔从薛涛指尖跌落,花汁溅脏了她的红裙。
“哦,是段文昌的信。”她不无失落地拆开,“他离开登封回长安了,这样快。”
在长安,不用太久,他就会青云直上。
“段郎家住长安什么地方?”小蛮饶有兴趣地问。她没去过帝都,在幻想里,那儿金砖铺地,人人穿着锦绣衣裳。
“长兴里。”薛涛继续读着信,“和皇城安上门较近,是京城官员的聚居地。
小蛮想象不出:“那站在屋顶,不就能看见宫妃宫娥了?”
“皇城大着呢——”薛涛随口答,信中的内容使她渐渐蹙眉:“又打仗了。成德节度死了,他的儿子王承宗要子承父业。天子已决定出兵讨伐。”
她看向窗外,小庭院中菖蒲凋谢,已经一片肃杀秋意。
微之为何不来信?
元稹在洛阳的确很忙。
也的确没有给薛涛去信。
因为在他抵达洛阳的当天家仆便奔来报丧——发妻韦丛已于七月初九病逝。
在韦丛香魂渺渺的时刻,他正满怀愤懑地走在从东川到洛阳的路上,心中全是对薛涛的离情与渴念。他丝毫没有想到那个下嫁给自己的,长安京兆尹韦夏卿的嫡出季女。
但她死了。
元稹又痛又愧。
他随即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整治河南的吏治上。
一个秋天,他弹劾了在宰相庇护下擅从军职的河南尉;上奏处罚浙西观察使韩皋,因为他性情跋扈,竟然擅自杖死湖州安吉令孙澥;弹劾河南尹杜兼伟,因为他诬杀书生尹太阶;弹劾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强娶洛阳民女;弹劾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韩弘私吞去世上人钱财;弹劾滑州刺史、义成军节度使巧取豪夺,贪污赋税;上奏判度支李元素征用民间牛车四千三百乘,使百姓安宁……
洛阳冬天到了。
这以牡丹闻名的东都,冬天却不像蜀中温和。一场初雪,满城凛冽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