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神一脉,从始祖太子长琴那辈起,无一不是在宫商角徵羽中羁旅一生,从来只道此乡是故乡,流连忘返,沉醉不知归路。
是以不免有志不相投者认为乐神族沉迷享乐,除却宴会之间出来弹拨二三小调,便与凡世那些无所事事的乐工无异。
身为乐神族族人,峄阳免不得也有些孤高,初闻此等说法便嗤之以鼻,倒也没多放在心上。
至于修至上仙阶品,仍未觅得一位琴心相合的知音者,他心知曲高和寡乃是常理,只一心投入乐律,将所思随指尖付诸琴弦之上,若是知音人,自然懂得,若无人相知,也不必强求,孤芳自赏未尝不美。
战鼓希,笙箫渐起,宫商切磋间,又是三百年一度榣山之会。
彼时神魔之间正值久战而和之际,最后一战,天界胜,天帝大悦,非但解禁歌舞,更乘了全副仪仗亲来参会,上行下效,各族神僚亦对此趋之若鹜,管他文的武的抑或游仙散仙,纷纷齐聚榣山。
峄阳起早便随榣山宫主接待来客,未得一刻抽身。
及至晌午,这流水似的无可断绝的宾客终于有了难以为继之时。
榣山会正式开始,峄阳在寒暄中游荡了半日的心神才慢悠悠地定下来,却被一阵三不着六的琴音惹得连连皱眉。
抬眼见那兰台之上坐着一位白衣的女仙,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把榣山神宫的上品瑶琴,一双手好似被什么冻住,僵硬地在琴弦上划来划去……
对,就是划来划去。
那双手纤细修长,骨骼匀称,一看就是一双为琴而生的手,奈何也正是这么一双得天独厚的手,竟被她独有的“技法”驱使着,生生将高雅的琴弹出几分俗世的铜臭气来。
邻座有族人被这算盘声打出几分火气,杯盏往桌上一搁,抑不住脱口低斥。
这一声不算大,再加上席间颇多不通乐艺者各自倾谈,是以大多宾客未曾闻得。
只是,那难堪入耳的琴声忽地停了下来。
那女仙手掌按住琴弦,指尖动作轻柔在上面抚过,继而微微垂睫,她停顿片刻,方才收手,从竹席上站起,玉带当风,漫不经心地向台下宾主行了半礼,道了句“献丑”。
声线清冽,说的话委实欠缺诚意,尤其是,她转身时,两束寡淡的目光轻轻掠过这一角,挑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一旁的族人似有所感,似也觉出自己言行不妥,有些尴尬地端起茶杯。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了,不算愉快。
至于后来,那些斗乐的神僚们虽不似她这位这般胡来,亦不乏精妙之音,可惜终究流于技艺,缺了份纯粹,峄阳略坐了一会儿,左右告了声罪,遂独自离席。
信步闲庭,偶一抬眸,不觉来到日常抚琴的断崖。
想着那三只灵鸟也到了喂食之时,峄阳便不再瞎走。
才要过去,那数人合抱的若木后传来三两声不成调的乐音,让他足下不由一顿,旋即静默两息,那乐声又响了起来。
不似先前那般断断续续,一声接一声流畅地滑落,清扬舒旷,如破晓的哨箭,恣意刺破万里荒野,又似凤凰的翎,振开雾霭的沉郁,赤火燎天,灵鸟偕舞。
那三只灵鸟原是陪伴太子长琴的,等闲不肯作舞,榣山神宫这一辈里,只有他成就琴心之时,这三位略略赏了脸,现在竟又……
峄阳笑了。
他果然是极得眷顾的。
当下席地而坐,横琴膝头,欲以相和,心念一动,不自觉多思虑几分:外间榣山会便可以乐会友,此人独避了众人来此,想来是不愿外人听见。
于是峄阳打开崖上结界,再心无旁骛,将指尖抚上琴弦,倚着那畔的调子,淙淙之声流淌而出。
随风飘来的调子顿了一会儿。
峄阳注视着,指尖仍是不停,不知是否他耳错,树后传来轻微叹息声,继而那清正之音又响了起来,也不知对方用的何种乐器,竟不输他的焦桐。
庭前与崖边,人未相见,却在音律转承间你来我往,惺惺相惜。
及至声歇,意犹未尽。
灵鸟们环树而飞,浑然沉醉。
峄阳心中大快,抱琴而起,展开笑容诚恳相邀:“恕峄阳唐突,可否请仙友现身一见,共论音律。”
未经允许,驻足窃听,擅自以琴相和,不可谓不失礼;如今贸然邀见,亦不可谓不唐突。
但峄阳觉得,值得。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阵微风。
树荫遮蔽了阳光,好似也连带着隔绝了时间,树冠下的一切变得极为漫长。
他思虑片刻,走上前去,转至树后。
果然,人已经走了。
数度春秋荏苒,峄阳未与那曲子的主人再遇,断崖上拨弦成章,灵鸟环飞,已成孤音。
心中第一次升起这个想法,他先自己笑了自己。
偶然一阕无名之曲,竟让他破了心防,这倒是始料未及。
有道是知音难觅,本是乐入骨里,纵身居青云之上,心怀孤芳之傲,他终是乐者。
心有体悟,识海传来张裂的征兆。
峄阳禀了榣山宫主,而后回居处闭关。
再次出关,便有电闪雷鸣夹道相迎。
峄阳步伐沉稳,凝目片刻,识得这喧嚷是有人在渡四九雷劫晋位上仙的缘故。
与他无大相干,而榣山宫主听闻他出关,派人来请,他正要走,不防铮然一声直叩耳门,他蓦地止步……
这日后,峄阳变得忙碌起来。
榣山宫主见他进益,以君子立于世不可无所事事为由,将手头一部分事务交给了他。
适逢桐山降下雷火,梧桐乃上好的制琴之木,其中以焦桐为最,此番前去,正可为族中添几把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