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是为了哄自己喜欢的女子高兴,亦或是不忍北境百姓之苦,起了雄心壮志,长公主都为儿子感到高兴。
高兴归高兴,但她舍不得儿子去战场。
她是经历过壬午之变的,见过满城飘着丧幡,闻过浓郁的香烛味道。
一家一家地出殡,能同时走六辆马车的主街,会因为出殡之人太多,而拥堵起来。
她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阿祚,你的心是好的,但是……但是你就当是为了娘,安安生生地,好不好?”
“你舅舅已经应下封你为越王,待你与萧萧完婚后,娘就跟着你们,一起去江南。”
“江南风景秀丽,养人得很,物产也丰饶,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忘记北戎吧,忘了他们。”
“无论他们曾经带给你快乐,还是带给你痛苦,都忘掉。”
“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要去想那些。”
“你本就不需要什么功劳,就能高枕无忧地过上寻常人做梦都过不了的日子。”
“娘和你阿妈,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别的我们不曾想过。”
“我们不需要你成为多么出色的人,只希望你安然无恙地过完此生。”
“阿祚,你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难道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满足我们吗?”
韩长祚沉默着,轻轻摇了摇长公主的手。
“娘,我也想让你和阿妈为我自豪,为我骄傲呀。”
“我也想要班师回朝的时候,让娘和阿妈脸上带着笑,指着我,对旁人炫耀。”
“说:‘看见领头的那个没有?那是我儿子!’。”
“可是你想过没有!”
长公主抓住韩长祚的手,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娘的力气是多么大。
他的娘,不是没有力气,不是弱不禁风,而是舍不得打他的时候用劲。
“你想过没有,若是回来的,是装在……装在,装在棺材里的你。”
长公主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
“你让我和你阿妈,如何为你骄傲?”
“娘,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是怕,是担心,是人命由天不由己。”
长公主替儿子将鬓边的碎发朝后头拂去。
“去江南,当个越王,不好吗?”
“这两年大晋够乱的,京城也够乱的。我们远离纷争,好不好?”
长公主的脸上满是疲惫。
“你舅舅如今病倒了,朝中大小事,都由皇后和太子主持。”
“有时候我真怕……”
长公主欲言又止。
韩长祚知道他娘在担心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当家的不是圣上,谁知道答应好的越王,会不会变卦?
邬皇后可不是个善茬。
韩长祚笑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去北戎建功立业。”
“娘,若是我能打下北戎,封王的事,就是皇后娘娘再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忍下来。”
“这么大的功劳,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压着不封赏。”
“娘,江南是好,可是江南的世族林立,我们去了未必能过得自在。”
“娘不是不喜欢与那些世族夫人们打交道吗?”
“若是去了江南,日日都要忙于此事,娘还不心烦?”
长公主非常没有礼仪地翻了个白眼。
“等去了江南,你都和萧萧成亲了。这些事当然是交由越王妃去操持。”
“我每日就养养花草,听听书就成。”
“儿子倒觉得,北戎王要比越王来得更好。”
“江南过于富饶,有些事,不得不帮着朝廷去办。总有为难的时候。”
“北戎不同,地域辽阔,却物产不丰,就是要榨油水,都没有多少。”
“那里也没有娘不喜欢的世族,去了会更自在。”
“我知道北戎那边气候不好,但是儿子答应娘,一定会建造一个比江南好上许多的王府,到时候让娘住在里头,比京城还舒坦。”
“还有,”
韩长祚声音轻轻的,却很有力量。
“娘,我想去阿妈一直惦记的故乡看一看。”
“阿妈嘴上不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北戎。”
“或许阿妈此生都无法走出皇宫,我想,替她去看一看。回来了,就告诉她,北戎很好,阿妈封地上的子民们,都很想她。”
长公主心思一动。
娜日娜……
长公主缄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她知道,儿子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你——真的主意已定?”
“嗯。”
见儿子说得肯定,长公主一声长叹。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既然决定好了,就不要回头,不要埋怨,往前走,一直走,走到路的尽头,去看一看,尽头的风景,是否如你所想的那样。”
“嗯,到时候,我会将我所看到的告诉娘,还有阿妈。”
长公主最后摸了摸儿子的脸。
“去更衣吧,我带你入宫。”
“这件事,也得和你阿妈说一声,不是吗?”
“嗯。”
韩长祚乖乖地回房去换了一身入宫的衣服。
临走前,他从枕边放着的那个小盒子里,取出里面那块被摸得包了浆的光滑白石头。
拿在手心,掂了掂。
这块石头并非什么名贵之物,但对自己,还有阿妈来说,非常重要。
或许,阿妈见了这块石头,会同意自己的想法,帮着自己说服娘。
将这块石头用丝帕包好,放进腰间蹀躞上挂着的皮质小包,拍了拍。
韩长祚就在长公主的院子外头等着他娘出来。
他娘出门总是很慢,要收拾很久。
但今天出乎韩长祚的意料,他到的时候,长公主已经等了他好一会儿。
“都收拾好了?”
“嗯。”
长公主替儿子抚平肩头的褶皱,又凝神细细地看了看他。
“走吧,我们入宫去。”
长公主紧紧地牵着儿子的手,像是即将奔赴刑场。
有些事,儿子不懂,她却明白。
阿祚想要去北戎,想要攻下北戎,对三哥而言是好事,他一定会答应。
但对皇后来说,却并非如此。
恐怕到时候,会百般阻挠。
阿祚身上流着一半北戎人的血,这就是他的原罪。
北戎公主所出的皇子,如今要回到北戎的怀抱中,这绝对不是邬皇后想要看到的。
她会担心阿祚有了异心,去了北戎后,调转枪头,来对付大晋。
还会担心身后有了北戎做靠山的阿祚,分润走太子更多的权柄。
谁说天子就是天下说一不二的?
朝上有宰相,民间有世族。
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
平衡之道,为帝王心术之重。
如何在平衡中,抢回更多的利益,夺走更大的权柄,是历代帝王的毕生之战。
三哥如此,父皇也如此。
邬皇后的能力比太子强,她会为太子铺好路,让太子走得更顺当些。
任何觊觎权力的人,即便只是可能,都会被邬皇后视为眼中钉。
除之而后快。
邬皇后是母亲,自己也是母亲。
邬皇后要为太子扫清路障,她也要为了阿祚扫清阻挠他的一切拦路石。
这是母亲与母亲之间的战争,任何人都无法涉足。
韩长祚不懂,为什么进宫的路上,他娘一直是一副凝重到不能再凝重的表情。
说服舅舅,对他娘来说很难吗?
到了宫门前,长公主语重心长地对儿子道:“你先去宸妃那里等我,我稍后就来。”
“娘,你是要去见舅舅吗?”
“嗯。”
还有皇后。
“你先去,娘很快就过去,知道吗?”
“好的。”
长公主留在原地,目送着儿子离开。
然后调转方向,用所拥有的一切武器,武装着自己。
在儿子奔赴北戎前,她要先行宣战。
“三哥。”
圣上自打那天裴家父子来了之后,精神头就一直不是很好。
不过妹妹来了,他就是再疲累,也会打起精神来。
他是兄长,是撑起寡居妹妹一片天的人。
没有自己,妹妹会被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