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圆圆被送进宫去的这天,崇祯皇帝正在中极殿的中左门召见内阁、九卿大臣。
在群臣来到中左门按礼仪班序立定后,当兵部尚书陈新甲微微望见御座上的崇祯帝那愠怒而躁动的神色时,不禁心中一紧;这次召见所为何事?
崇祯没有立即开口问话,只是用严刻、疑虑的目光向群臣环视,在每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他垂在御垫上的两条腿不自觉地频频抽动,象是在与他的莫测的思路进行着协奏。
他是在昨天夜晚经过思虑之后,才决定在这里召见群臣的。
昨夜他在乾清宫亲自批阅了十二道奏章,由于神经过于紧张,直到夜深子时,他仍无睡意。自从辽东松山、锦州失陷以后,告急的军事塘报几乎天天不断。
襄阳已被“闯贼”攻破,开封被围早已告急。军饷匮乏,兵源不继……一连串的难题就象无数条冷蛇整日紧紧缠在他的身上。
尤其使他恼恨的一件事情,偏偏又在这时发生了:昨晚他从兵科给事中方士亮弹劾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奏疏中,得知与清兵秘密议和的事,已经弄得满朝风雨!此事他曾再三密嘱陈新甲,万万慎秘行事。
因为在崇祯心里,大明的天朝之威是重于一切的,以堂堂天朝皇帝,岂能与一蕞尔边邦求和?那不是要羞愧于臣民和列宗列祖吗?此事为大,万万不可!然而国事孔棘的现实,使他燃眉焦心!为解脱这困境,不得已而行之,却又是他的本愿。
他向陈新甲明谕:此事不能让外廷任何人知道,并暗示不能让人知道这是“朕”的主意。
陈新甲是万历年间举人,曾在军中任过职,对边镇军事建设颇有见地,处事也极干练。崇祯倚重他,擢升为兵部尚书,他却在崇祯最隐讳的事情上给朝廷丢了面子!了
“可杀!”崇祯拿着奏疏的双手,在烛光下显得索索发抖,心中恨恨不已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提笔疾速下了“着刑部、大理寺严奏闻”的硃红御批,叫内官立即传出。
他刚写完,转念想道:杀一陈新甲不难,若让朝廷内外知道向清兵输款之事出于自己的旨意,这如何是好?他越想越恨,越恨越气,便改令内官传谕群臣,翌日辰时都来中左门召对……
崇祯将立在面前的群臣,一遍又一遍地环视着。在他的审视下,大臣们谨畏地垂了首,象一根根绵软的木头,又象一群哭临的丧客。惟有补服上鸟兽的斑驳色彩,荧荧闪光,在沉闷中显得格外刺眼。
“这就是国家栋梁吗?”崇祯觉得一阵悲哀的刺痛直戳心闻,似有一种不祥之感隐隐袭来,胸口闷极了。
少顷,他深深吁出一口气,强抑着情绪,声音平平地问道:“流寇猖獗,丁启睿败于朱仙镇,开封之围未解;清军陷我松、锦,势将西渐。国事孔棘若此,卿等有何良策,俱各奏来!”内阁首辅周延儒奏道:“丁启睿身为督师,统驭无方,将士离心,致有朱仙镇之败,应逮系问罪!”
辅臣陈演接着跪奏:“丁启睿在逃跑时,连敕书和印信都丢了,这般狼狈,不成体统!应治重罪……”
崇祯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这些事都是他早已想过的,兵败责咎,国有常法,何必在这里啰嗦!他对这些言奏觉得十分反感,未等陈演说完,便质问道:“这就是良策吗?”
沉默中,偶而伴有衣袖磨擦的窣窣声。
“蒋先生,依你之见呢?”崇祯望着立在一边的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蒋德璟问了一句,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蒋德璟伏俯奏道:“臣意治国之道,要在理民。天意只在百姓身上,救得百姓一分,便救得国家一分。近来征饷太重,民太苦,是一大弊。
臣记得万历年间各边旧饷只三百余万,如今加新饷几百万,又加练饷七百三十万,民何以堪?民命不堪,则归心于贼。如是;则贼益众而难制矣!伏乞陛下减饷,以收民心。”
崇祯微微点了点头,温言道:“先生起来。”他觉得这言奏还算称旨,虽然有点迂腐的味道,但道理是对的,而且能把历朝的数据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加以比较,这证明他对理国之事是费过心计的,非尸位素餐者可比。
近年来由于战事日多,需要征练新兵,从征战军中来的催饷文书象雪片不断飞来,若再裁饷,军需如何供应?其他筹饷的办法也想过了,如勋戚朝臣捐助,可又何尝济事!当几个月前他秘嘱陈新甲向清兵议款时,他还在心中下过决心,达成和议,便先从内廷皇家库金中支取付用。
谁知也是徒费心计,秘议未成,竟先遭到了廷臣的非议!
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怒火中烧,转首把眼光狠狠盯在陈新甲身上。
陈新甲正要上前奏事,觉察到皇帝向他注视,赶快跪下道:
“臣启奏陛下:现已查明,朱仙镇之败,系左良玉跋扈恣肆,不听调度所致,臣以为……”
“那么,松、锦之败呢?”
陈新甲察觉崇祯听得不耐烦,才突然发问,问话中并且含有怒意,使他顿觉心内十分惊慌。
“臣忝为本兵,不能制敌取胜,臣有罪!”
崇祯厉声道:“你也知道有罪吗!”
陈新甲连连叩头:“臣知罪……但锦州之失,是因为洪承畴背负圣恩;再是,清兵十分狡诈……”
崇祯越发被他的话激怒了,提起洪承畴降清,他便想起以前因情报不确,将已降了清的叛贼误作了殉国的英烈,为之敕建祠堂,设坛赐祭。
这件事情,他一想起来,就感到是受了欺骗,既耻辱又愤怒。怎能不忌恨有人提说这件事?
近几个月连接发生的事情,使他觉得似乎处处在受骗上当,人人都在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