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山海经·大荒北经》
巨浪拍打灰色的焦岩,窗外不远处的灯塔上一次亮起已是十多年前,那时自己还是个孩子,被褥下萎缩变形的双腿多少次爬上塔顶,联合舰队的最后一支,也是唯一一支救生艇从北方归来时,还是他叫醒了正在午睡的灯塔看守员。海岸线这一带的渔业,随着沧鱼的灭绝而逐渐走向衰落,镇上的年轻人纷纷逃离这极寒之地,只有像他这般的老弱病残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没有工作,没有家人,靠着政府的补助金与免费护工在偌大的海景公寓里残度余生。
张文灼依靠在床上,过去种种如烟花绽放在他眼前闪过。这一刻他仿佛又能跑了,和时间赛跑,在死前把美好的岁月再活一次。他想起儿时父亲第一次带他出海打鱼,他坐在船头胃里翻江倒海却忍住不吐,可当父亲将几条金色的沧鱼从水中拉起丢在船上时,他过于兴奋,功亏一篑全吐在甲板上。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女儿时,自己拉着护士的手在病房里蹦着转圈,妻子虽是气虚,却微笑着叫他别跳了,丢人。忽然之间那画面像旋涡般从他眼前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长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张文灼本该是右脚的地方突然抽搐了一下,他轻声“嘶”了一声,随即咧开嘴笑了。几分钟前,他一口气吞下了这半年来攒下的几十颗止痛药,死亡的幻觉如期而至。
这是一片被诅咒的海。当年幸存归来的舰队成员疯了一般地向他和灯塔看守员不断重复:“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那是比死亡更恐怖的绝望。海的尽头是黑暗,整个舰队都被吞没,只有他一人逃了回来,半边身体却已是焦黑一片。虽然一开始人们因为他的精神状态而质疑他带来的消息,但他的说辞与之后陆续归来的其他海域的幸存者完全相同,因此“世界的尽头是黑暗”这一疯言疯语最终成为现实。
张文灼心想他马上也要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了,他逐渐浑浊的眼球却在暗灰色的海天之间捕捉到了一抹红色。比窗外灯塔更遥远得多的边际,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是黑色的,若不是刚才那束红光,他必然会忽略,但现在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临死的张文灼使劲撑起身子,探头想看得更仔细一些。此刻他心中升起一股期盼,期盼这个世界与他同归于尽,让黑暗为他殉葬。但他又想到女儿,不行,就算这个世界都毁灭,他女儿也要活下来。
因为死亡原来是这么痛苦。
张文灼死后,来自世界尽头的黑暗急速逼近位于小莘最北端的晦岩镇上空,同时红色的火焰无声息地一束接一束从空中落下将海面点燃。从前日夜迎接渔民归来的灯塔成了晦岩镇上第一座被摧毁的建筑,白砖红瓦在烈焰中四分五裂,连接灯塔的板桥像一根导火索,将火焰引至岸上。小镇在数秒内被黑暗吞没,不若海洋般温柔的大地在烈火的炙烤下发出巨响,建筑物由北向南崩塌毁灭。为数不多的小镇居民还没来得及尖叫就已化作尘埃,想必他们中没有一人能体会张文灼临终前的痛苦。
烛龙半张着巨翅在空中慵懒地漂着,时不时打个哈欠。它们不过在世界的边缘小憩片刻,人间已沧海桑田。成群结队回到家园的烛龙丝毫没有意识到这里已被外来者侵占,在它们眼中,平原山脉冰川河流,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一条烛龙在原本张文灼的公寓处降落,正是它的一个哈欠将这里烧成灰烬。它漫步踱在瓦砾碎片中,由于吸入太多尘埃而不住地打喷嚏,庞大的身躯随之颤动,覆盖全身的漆黑鳞片在周遭火焰的映衬下泛着赤红的黯光。烛龙将大地上的垃圾用尾巴轻轻扫入海中,巨大的浪花随即泛起,水花将它炽热的身体溅得一激灵。与此同时,周围陆续有更多的烛龙降落,历经长途,它们随便打扫了一下老家,然后卷起身体睡起回笼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