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
斋守竹间茶品素,莫被凡尘误。
淡泊自清心,点墨含香,斟酌闲吟赋。
种瓜种豆东篱圃,乐业悠然度。
俗世不堪留,自在其中,且把菩提悟。
马钧一旦认真起来,就会全身心投人其中。眼下他要做的就是深人了解纺车、织机的构造。又一天早晨,他和戴凌从竹木场灶间要了几个生山芋,一边啃一边往城东北的织场走去。到了织场,看门的见是他,就放了进去。织工们还没有上工,暂住在织场内的涅阳织工还在自己做饭。马钧就和戴凌查看起纺车来。这是一个由木架、锭子、绳轮和手柄组成的物件。看上去十分简单。马钧在老家时常见邻居三婶纺纱,也摸过。只是现在才认真研究它。
一团棉花放在旁边的箩筐里,线头还连在锭子上。马钧按照三婶纺纱的样子,左手拿起棉团,右手轻轻扶住曲柄,摇动绳轮。绳轮转,就带动了锭子,锭子一一转,那线头就从左手的棉团里捻伸出来,使他不得不把手往后拉,让线捻长。手臂伸到最后,却不知道怎么办了,愣在那里。只听“咯咯”一声娇笑:“小马儿,说你聪明,傻了吧?不知怎么办了吧?”
不用抬头,就知道最让他头疼的姑奶奶驾到了。
戴凌欣喜地叫道:“王小姐,你来了?!”
马钧只得抬起头,招呼王巧:.“...你来了!“想起这个她最在行,便问,“正好向你请教,这个东西怎么用?”
跟在王巧后面的王舒冲马钧、戴凌一笑,对王巧道:“姐,你纺给他看。”王巧正欲大显身手,挥手道:“让开,让开,一旁学着。”
马钧起身让开。王巧盘腿坐到草席上,左手轻握棉团,右手摇动曲柄,绳轮轻巧地转动起来,锭子便飞速转动,线从王巧的左手心里绵绵不断地捻伸出来,又飞快地绕到锭子上。马钧注意地看着王巧的左手。只见王巧的左手随着锭子的转动,不断地平行后拉,线如同被她的手引出一般。这个时候,她的手和锭子是平的。手拉到最长时,便向上扬起,纺好的线便随着锭子的转动,自动绕上去,手便跟着送到锭子跟前,然后再放平向后引拉。如此反复,锭子上的线便不断累积增加。原来纱线就是这样纺出来的。
王巧纺纱的姿势十分优美。右手摇动得轻盈,左手配合得起伏悠长,身子不时随着左手的平拉、上扬、低送而微微前俯后仰,像舞蹈一般,只把个一旁的戴凌看呆了,一颗心完全陶醉在王巧身上。王巧无意中抬头看到他痴痴的神情,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连忙躲开她的目光。
马钧的心思却完全在纺车上。他看王巧不时停下摇动,右手来刮动线纱上的棉疙瘩,忽然问:“王小姐,你会捻线吗??”又四下逡巡,“这里不知道有没有捻线陀?”
王巧停下摇动,奇怪道:“现成的纺车,要捻线陀干吗?那是捻纳鞋底的索线用的。”
王舒脸一转,手一指:“咦那不是捻线陀吗?”只见不少竹箩里都有捻线陀。估计是织工休息时一边拉呱,一边干私活用的。
王舒跑过去拿了一个来。捻线陀就是一根和筷子差不多的细竹杆子插在一个小手心大的圆陀上。王舒左手拿着棉花,引出的线头在捻线杆顶端的凹槽上打了个扣,右手捏着细竹筷子的顶端轻轻一捻,捻线陀便快速转动起来,线也就从左手心里不断捻伸出来,捻伸到一定长度,王舒便将捻线陀拎起来,把线扣剔开,再捻动,而左手放低,使线与捻线杆基本垂直。随着捻线陀的转动,线便迅速绕到捻线杆上。在捻线陀落下之前,线便都被绕到捻线杆上去了。反复动作,这线就捻出来了。马钧注意到,王舒每捻节线,再绕到捻线杆上之前,都要用右手拇指、食指的指甲轻轻刮动线上的棉疙瘩,与王巧纺线时一般无二。
王巧见他出神的样子,大声道:“喂!!小马儿,你呆啦?想什么呢?”马钧已经看出点门道来,恍然大悟道:“原来纺车其实就是从捻线陀来的。”王巧睁大了眼睛:“你胡说什么?纺车怎么是从捻线陀来的?”
王舒既会纺纱织布,又喜欢博览群书,倒是关心过纺车织机,道:“纺车古人叫輕车、纬车、維车,就是收丝、收线的架上轮,纺车应该是从那里来的。但没有听说过纺车是从捻线陀来的啊。”
马钧反问:“那鞋车、纬车、维车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王舒被问住。王巧叫道:“你这个小马儿,车就是车,为啥要从哪儿来的呢?你说从哪儿来的?”
马钧匀住呼吸,语速平稳地道:“我想轻车也好,纬车也罢,维车之类,不过是古人对纺车的不同叫法,其实都一样。但它们却应该都是从捻线陀来的。你们看一”他拿起捻线陀学着王舒的样子捻线,“线都是从左手心的棉花里被捻线杆转动引出来的,这捻线杆就相当于那锭子,不同的是:这个捻线杆是竖着转动的,而锭子是横着转动的;捻线杆是手直接捻转的,而纺车是摇轮子带动的。纺车是大绳轮带动小锭子。大轮子转一圈,小锭子转好几圈,所以它纺线快。他这侃侃而谈,竟然点也不结巴了。
王巧、王舒被他这一说,再一想,齐声道:“咦一这是真的哎,纺车真的是从捻线陀来的哎。怎么就没有人想得到?”
戴凌插嘴道:“马兄这一说,的确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个能说明什么呢?”王巧还在想,王舒已经豁然开朗:“小马哥的意思就是,古人既有办法做出比捻线陀快的纺车,我们为啥不能做出比它更快的纺车呢?”
马钧露出了笑脸:“二小姐就是聪明。”
王巧不乐意了,叫道:“小马儿,你什么意思?她聪明,我笨是不?!”戴凌连忙圆场:“马兄的意思是说二位小姐都聪明。”
“对对对”马钧忙不迭地点头,生怕再惹翻这位姑奶奶,“二小姐就是二位大小姐。”
王巧“扑哧”一声笑了,白了戴凌一眼,嗔道:“你倒是真聪明,会打圆场啊!”尽管知道这是狡辩,见马钧急忙承认,等于向她臣服了,也就不再追究。戴凌心里甜滋滋的,巴不得王巧再骂他几句。
马钧对这位任性的大小姐脾气已经有了几成了解,便不无讨好地问:‘大小姐,你这么聪明,又是有名的织绫巧手,那么我就请教你,这个织绫是怎么个织法?”
王巧心中得意,道:“你是问直接织,还是全过程?”
马钧道:“当然是全过程,从开头到最后。
.那...哪儿开头?”
“我怎么知道从哪开头?”
“好吧一”王巧沉思了一下,道,“我就从蚕丝讲起。纱是从棉花中来的,丝是从蚕中来。丝线和纱线不一样,丝线亮滑、柔软、性韧,当然织出来的布就华丽、高贵。棉花、麻、葛都是土里长出来的,所以织出的布叫土布;丝、毛、皮都是活物抽出来的,所以织出的布叫丝布、锦布,也叫绫布、绢布、锦缎。就说丝吧。先得有人养蚕。养蚕知道不?”
“知道。”
“知道就不多说了。从择茧缫丝讲。缫丝这一关很重要,丝布织出品相好不好,就在它。走一”王巧站起来,指着已经陆续上机的织工说,“这个光说没用,得亲眼看,那边就有缫丝的。”
马钧大喜,有东西亲眼看多好。连忙跟着大家起去。缫丝的在单独一个工棚里,女工三三两两地在一起上工,里面有大锅、大桶、缫车以及一些叫不上名称的器具。女工们见了王巧,叫声“大小姐”,赶紧低头勤快地忙碌。
一个女工在择茧,王巧走过去,抓起一把蚕茧给马钧看:“这里的蚕茧一般两个用途,一是造丝绵,一是缫丝线。丝绵就是用来造丝绵袍、丝绵被用的。丝线就是用来织丝布的。但用造出丝绵后再打成线,这个丝线更好。择茧很重要。”她拿起一个漂亮的茧道,“你看,这枚单茧形端品正,用它缫丝,条理就不会乱。你看她手中那个!”
对面女工的手中抓了一把茧在择。她把单茧放到一个箩里,两个茧或四五条蚕在一起结成的茧放到另一个箩里。王巧道:“那种两个或四五条蚕在一起结的茧,做丝绵最好,缫丝的话,丝就太粗。顶多就是中等人家用。富贵人家用上等丝,都是单茧缫的。”
戴凌贸然插了一句嘴:“那皇上用的呢?”王巧看了他一眼,他立即红了脸。王舒接口道:“给宫里织丝布,当然都是挑的单茧里上品的上品,每个单茧,不但品相好,还要晴天对着太阳照,玲珑剔透、色泽和润的才合格。”
戴凌伸了伸舌头:“乖乖,这要织一匹宫里丝布,得要多少蚕茧啊?”
马钧也暗暗咋舌。对王巧这么熟知此道,也觉惊讶。先前对她就是个疯丫头的感觉,不知不觉有了改观,脱口道:“你懂的还真不少。”
王巧得意道:“那当然,你当本小姐是绣花枕头啊!”又转到另一边看缫丝。一个女工在一架缫车前缫丝。缫车前有一口大锅,一把蚕茧在锅里刚煮开,那女工用竹签在拨动水面。看到一根丝头露了出来,王巧迅速伸手拉住。
戴凌脱口而出:“小心,别烫着!”真切之情溢于言表。
王巧感激地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波光竟是异常温柔,看得戴凌心都快要跳了出来。王巧拉住丝头,颇有眼色的女工急忙让开位置,让王巧把丝头穿人竹针眼,绕上用竹棍做成的简状滚轮,然后把丝上送丝杆,再连接在手摇关车上。示意一下,女工就轻轻地摇动关车,丝便均匀地缫了出来。
马钧佩服地看着王巧灵活而熟练的手,又想起一个问题,见王舒站在旁边,觉得有些冷落了她,便问:“这个丝这么细,要是万一拉断了怎么办?”
王舒微微笑:“断丝是经常的,不是万一。断了就再找一根起头的丝接上去,不一定要绕接在原来的丝上。”
女工在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灶膛里倒出一缕白烟。王巧急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女工赶紧把柴掏出来,用火剪夹着跑出工棚。王舒过去拿起柴看了看,挑了把干的塞进去。女工回来了,王巧板着脸道:“怎么回事?不知道湿柴煮茧,冒出的烟会损害丝的成色吗?”
那女工吓白了脸,道:“对不起,大小姐,前些天下雨,工棚漏雨,大概淋了几滴雨,我没在意。下次不敢了。
王舒安慰道:“下次注意就好了。别怕,我姐不会告诉我父亲的。对吧,姐?”
王巧瞪了女工一眼,道:“下次注意!”
女工连忙鞠躬,连连道:“谢谢大小姐!谢谢二小姐!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王巧不再管她,对马钧道:“你看,要让丝好还有六个字的口诀。一叫‘出口干’。”见那女工惶恐的样子,缓下口气对她说,“你说,什么叫‘出口干’?”女工连忙殷勤地道:“就是结茧时用炭火加温烘干。”不待王巧吩咐,又指着缫车旁边的火盆主动说下去,“还有一个叫‘出水干’。就是把火盆放在缫丝边上,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四五寸左右。当关车转起来时,生丝就会一边抽出,一边被烘干。要是天气好,放在透风的地方,不用火盆也能马上干。”
马钧见王巧虽然疾言厉色,但能主动缓解女工紧张心情,不禁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眼色。王巧感受到了,微微一笑。又带他们走进一间木屋内。木屋四面开窗,光线清亮。一个木架铺在地上,木架上插着四根竹竿,王巧道:“这叫络笃,调丝用的。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工正把丝绕在竹竿上,见到王巧、王舒一行,忙道:“大小姐好!二小姐好!”
王巧显然对她印象颇好,道:“张婶,最近要辛苦了啊,朝廷要征丝绢啦!”
张婶道:“听说啦。还听说特地把大小姐请来指导呢。大小姐千灵百巧的,大家都想多学些。”嘴里说着话,手里不闲着,把丝悬挂到柱梁离地八尺上下的一个半月形挂钩上,手中拿着绕丝棒旋转绕丝,准备牵经织纬。
王舒低声对马钧和戴凌道:“张婶家就在我们街头住,人可好了。”马钧指着小竹竿的另一端垂着的一个小石块,问:“那个做什么用?”
王舒道:“那个叫活头,要是断丝的话,一拉小竹竿,挂钩就下来了,方便接断丝。
张婶听到这话,就把小竹竿一拉,朝他们笑一笑,演示了一下。张婶显然善解人意,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就把绕丝棒取下来,先用水浸透,然后摇卷纬车带动锭子转动,把丝绕到小箭竹做的竹管上,王舒见马钧兴趣盎然地看着,道:“这叫纬络。
王巧已经在那里摸弄经具,准备投梭织造了。正在这时,织场大门口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似乎有人在高叫王巧的名字。
荀安、荀定这些天郁闷坏了。自父亲无意间说漏了荀定告密之事后,王巧就没给过他们好脸色。爱答不理的,还处处躲着他们。更让他们郁闷的是,姑父姑妈似乎也不再纵容他们和表妹成天泡在一起玩了,像是有意要把他们隔开似的。不是带他们上白马寺烧香,就是带他们去衙门里帮忙。晚上回来,再想去找表妹时,一个个关上闺门,说是休息了,不方便进。急得两人抓耳挠腮。倒是王舒有时看不过眼,搭理他们一两句,算是给个台阶下。
他们住在前院东侧的客房里。往常在家,黎明时分,他们就起来练武。这几日离了荀豫管束,乐得睡睡懒觉,不到辰时不起床。今儿大早,二人听见院中有动静。悄悄掀开窗户一看,天才蒙蒙亮,灶间亮着灯,些许薄雾中,一个婀娜娇俏的身影在院中挥拳弹腿,闪转腾挪。定睛一看,正是王巧。顿时看直了眼。他们虽然听说过表妹也喜欢舞刀弄枪,却没有真的见过,知道她心灵手巧,织布一流。现在一看,更加惊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