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钏儿姐姐房里出来,日头已渐渐西斜。这偌大的公府侯门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南宫善喜,这个名字忽然被唤醒。
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问我名字,我施礼以答。服侍我的大丫鬟云香买了梨膏,见到生人赶紧将我护在身后:“公子有何事?”我抓着她的衣裙,藏在她身后。我只有她半身高,小小的个儿浑身发抖起来。她左手轻抚我头,一边丫髻被她包在手心。少年见状急忙上马离去。
听说总有骑马拐小孩的少年,拐了的小孩男的送入宫,女的送入怡春院。
后边仆人听到声响也急忙出来,而我拿着梨膏抱在云香姐姐的怀里。进了院子,母亲正在敞厅里刺绣。见我进来,抬头微微一笑。少时的记忆难免有些朦胧,少时的家住着十来口人,祖父母、父母亲、姑姑、哥哥、我、吴嬷嬷和她的丈夫、女儿,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仆人。两进的院子不大不小,我们住着刚刚好。祖父有功名,这是他回来安享天伦的所在。
而在这里,我们的住所总不固定,几个丫鬟挤在一个房间,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若大的院子房子十之八九是主子们休息、休闲的地方。自从袭人回家奔丧,我便睡在宝玉卧室。至晚间,在他旁边炕上打个铺便是睡床,天一亮就得收了铺盖,还原陈设。
那日,我蓬头垢面地被婆子从坑上拉下来,又架了起来丢出去。数日未进一米,全身只剩下皮包骨,人之虚壳轻飘价贱。在他人看来,我这无言的抗争并未获得任何有用的正面反馈,当时的心里如死灰一般,只求速死。
如今想来,确实可笑。他们想为我分担,问我何事何故,而我竟无一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病重、被逐。他们心中的纳闷不解,直到王夫人亲自查抄才全然明了。如果可以重头再来,我必不沉默。
发呆了好一会,王夫人屋里有些动静。玉钏儿姐姐出来了,去到她主子跟前。我看着眼前的一切,陌生且遥远,不如还是去看看宝玉吧。
从上房到园里并不远,也可以说是较近的。三天时间说少不少,如无其他事,这会子便可随导引仙子去了。想到这里心有不甘,王夫人明明就在眼前,怎么就不敢跟她对质呢?佛说众生平等,她不也是凡胎肉体,凭什么随意定人去留?一瞬间,我有个大胆的想法,不如就此了结。
我往回飘去,这会子未到晚饭时间,恰好可以找她谈谈。她敢做亏心事就必定敢面对我,细细思索了一遍,已然到了她跟前。谁知她正叨叨絮絮地说个不停,玉钏儿姐姐站在一旁,默默听了许久。一时又叫来婆子媳妇,更是没完没了。直到婆子提醒,才起身前往贾母院侍羹。我随她们前行,趁空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太太安好!晚上约你一谈。”说完,避开婆子丫鬟往园子里去了。
日头落尽,余辉遍散园子上空,炫丽异常,彩霞层层叠叠,像是赶着趟回天际歇息似的。流水悠悠、草木盎然、莺歌燕语的园子,在刹那间换了夜色。我循着小路去到怡红院,麝月正在收拾笔墨,想必是宝玉才写了字。便出门满园子地找他。叫唤不得,又询问不得。不做人真的好难再与人交流。不如上沁芳亭上找找吧,虽是夜里,这月色半满,月光下不难找到人影。
这沁园亭筑在园子南面,与怡红院相距不远,更近的是对面林姑娘的潇湘馆和三姑娘的秋爽斋。上了亭子,远远地看到藕香榭外头芙蓉池里曲桥上有人影晃动,看身影袅袅娜娜,如弱柳扶风。不知是林姑娘还是香菱,香菱这会子不大可能会在园子里,可林姑娘孤身一人怎么会在那边?心里疑惑。对了,有林姑娘的地方必要宝玉。于是下了沁园亭直往曲桥另一边奔去,一瞬间便到了宝玉跟前。
眼前宝玉正念着诗,手上展开着一幅字,右边顶格写着“芙蓉女儿诔”。这是写给我的吗?可我已经十八岁了,他却写着十六。我与袭人同龄,比他自己大两岁。可他怎么忘了?还写“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服侍他的时间倒是记得一点不差。我到贾母跟前两年后才给他的,这两年多的时间他给忘了。
不仅做了诔文,还供了一盘子西瓜、一碟梨膏、五六个豆腐皮包子、七八个鲜菱角,这四样都是我喜欢的,难为他想得周全,还供在案上,设在芙蓉花前。莫不是把我做了芙蓉花神的胡话当真了?看他如此行事,想到那年我生气,他把扇子给我撕着玩,还说扇子要撕着玩也可以使的,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是爱物了。
是什么样的人养出的宝玉?没有老爷的威严,不也似王夫人冷酷,像老太太吗?也不全是。听她们说,从小时,宝玉是跟着大小姐识字读书的。我来贾府时,大小姐已入了宫,三年前晋封的贤德妃,后来又晋贵妃。我只见过她一面,远远的,雍容华贵,看不清模样。想来宝玉的性情多传自大小姐。
我正胡乱想着,这边林姑娘正与宝玉说话,改了诔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两人一番讨论之后,宝玉却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林姑娘脸色有变,宝玉却没察觉。
我清楚记得去年宝玉生日占花儿,林姑娘掣着了芙蓉花,这芙蓉诔不像是我的,倒像是她的。什么“柳本多愁,何禁骤雨”,我向来不爱生病,在贾府八年也就伤风感冒了两次,何来多病之说?
我与林姑娘确实有相近的容貌,语言也都爽利,从不扭捏、作假。只是地位天差地别,她堂堂前科探花之女、荣国公外孙,又岂是我一介下人奴婢能攀比的。她金尊玉贵,文彩风华世间少有,又娇弱持重,是所有人眼中的芙蓉花。哪怕回到小时候孩提时,我也不过是小家碧玉。只不过身体健康胜她一筹罢了。
芙蓉花是真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林姑娘自然是芙蓉花的最佳代表,可我也没有太差。贾府里的丫鬟许多都想着一朝飞上枝头,摇身做那姨娘,为此想方设法亲近宝玉。袭人如是,秋纹如是,而我守着做丫鬟的规矩,从不敢过于亲近,跟这芙蓉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也是契合的。宝玉为此为我撰写《芙蓉女儿诔》,也算得上合理。
可我命薄至此。“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说我长得过于好了,为此招恨。他说的对,是他痛恨的婆子诽谤我的。而王夫人向来嫉恨像我这般容貌的人,为此我总是躲着她,从不让她看见。我知道,一旦让她看见了我,必定撵我出去。我恨我长得好,长得再平常一点、普通一点或许就不会被诽谤,被驱逐了。
他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直抒胸臆。怎奈我不敢与他说话。别说他胆小,还有林姑娘在呢。
他写的“眉黛烟青,昨犹我画”,却并非实事,他何曾为我画过眉?我总是拒绝他。何况我的眉不需要画。
一时他们散了。我跟着宝玉,再想看看后面写了什么,还有一大段呢。“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袭人还在,怎么就无人了?难道他怀疑袭人。不,不可以。宝玉,你可以怀疑任何人,除了袭人!我懊恼,急切地想让他知道。
正焦急着,却撞上了树木。心里寻思:中午找袭人,穿门过户的,没有障碍,怎么现在撞上树了呢?难不成仙力彻底没了。正自纳闷,宝玉已入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