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等等我……”
那一夜,我喊了无数次的娘,那个身影停留在我六岁时的模样,但是她并未回头。她半低着头,若有所思,好像是叹了一口气,又接着往前走。我浑身无力,虽然穿着跟宝玉换的袄,刺骨的寒冷还是禁住了我的躯体。双手使出全身力气、费劲地挥动,却像被磁铁吸住一般只顾着往下垂。脚如灌铅,迈半步停半步。前方云雾渺渺,娘的身影渐行渐远。
我原以为能干如我、标致如我,死了必定会升天成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无能为力。如今就剩一具死尸。不,自从那天被叫到王夫人跟前,就已经是一具死尸,我怎么就不敢申诉反抗呢?白白地被诬陷成“狐狸精”,我不甘心。然而事已至此,我又能怎么办?
看着娘消失在云雾里,眼前愈发迷蒙。时间停住了,我也停住了,像一座石像吗?好像也不是。也不是木头、泥塑像,好像一张薄薄宣纸一般地贴着木板。恍惚中,我听见哥哥嫂嫂在说话,昨天嫂嫂撞见宝玉来跟我告别,如今他们把我收拾了抬去烧掉。眼见躯体即将投入火场,他们的话我听得朦朦胧胧。
我看见哥哥肥头大耳的样子,全然不是小时候那清秀俊朗的模样。脸上泛着油光,眉眼外角下垂,头发乱糟糟,身上的绫罗显得他越发肥胖丑陋。
大约十年前,他带我逃离尼姑庵时,还是削瘦如竹的清爽少年,衣裳虽然打着补丁,却干净利落。在当时小小的我眼中,他是世上最美的男子。从苏州到金陵,一路讨食到京城,常常饥不裹腹。但他总是把讨来的馒头烧饼先给我吃,看着我吃饱了他才开始吃。
那时,我们白天赶路,晚上就找个破庙破屋将就过一晚,遇到有送粥的,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吹凉再给我。不曾想到了京城第两天,我就被亲戚卖给了赖管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带走。他索性就留在京城,反正能做庖宰养活自己,兄妹俩也有个照应。
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变得嗜酒如鬼,如今肚肥腰圆,精神气也大不如前,活脱脱地变了两个人。
我兀自想着,突然间变得身轻如燕,整个人飘飘荡荡地往外头去了,又看见前方远远的天边是母亲的背影。
“娘,等等我……”
“娘!娘!娘!”
我到底叫了多久,我不记得了。
我像一缕轻烟一样,随风飘到天边,天边又有另一边,追赶着母亲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上。
又来一阵风,倏忽地把我吹到另一个所在,仍然是迷迷蒙蒙的景象。有缈缈的仙乐飘来,有一些欢声笑语,有一些衣袂飘飘的身影,听不清,看不明。
脑壳一阵巨痛,钻入脑髓,直刺心窝。眼前似有万把箭穿心而过。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眼泪忽然奔涌而来,悲伤漫过四面八方。
我何曾哭过,不曾!
不,娘离开的时候,哭了!娘是被抢走的,数不清的靴履围绕,刺耳的斥骂声——一屋子的人,抓走了父亲,抢走了母亲。母亲抓着我的手,硬生生地被暴力捶断,一个尼姑抢过手,把我抱走。
母亲的那张脸,与镜中的我极其相似。
从此往后我没想起在京城之前的点点滴滴,甚至忘了自己和哥哥是怎么到这里的,忘了姓名,忘了母亲父亲的模样。母亲教过我写字,写我的名字、哥哥的名字、父母的名字。跟我讲苏州老家的旧事,讲刺绣名家的典故,教我刺绣,一针一线,我看着她绣,她教着我绣。她给富贵人家做衣裳,也教我做衣裳,一针一线仔仔细细。
可是这些事情,关于她的一切,在我到京城后都全部遗忘了。唯独做衣裳、刺绣的工夫还在。想必贾府史太君疼惜我也只是因为我手工活计儿好而已,模样儿好并不是她留我在身边、把我给宝玉的最主要原因。
我想着想着,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悲伤了。贾府给了我八年安稳又富足的生活,而这占了我十八华年的差不多一半。少时的幸福此时此刻竟然都想起来了,还有从苏州走到京城的两三年,饥饿、寒冷和周遭的冷眼都不值一提,与哥哥携手走过的千山万水也是我人生幸运的见证。我见识过最豪华的勋爵府第和公府园林,并在里面住了八年;我吃过最美味的皇家佳肴,穿过最高档的丝绸衣裙,这是他人几辈子都不一定能拥有的。我还修补过最珍稀、最华丽的孔雀裘,而整个京城也仅仅只有我能修补,母亲也必定会为我骄傲。
那一年,我来了,宝玉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晴雯”,与袭人、麝月、秋纹一起组成“怡红快绿”F4女子偶像天团。那么地美好,那么地任意使性。
这一世,我走了,我并不遗憾。只是冤屈还是在的,它使我放弃了生命,使我饭食不入导至饥饿而死。想想也真可笑,十年前,与哥哥像乞丐儿一样一日难有一餐,却坚强地活了下来,用双脚走到了这里。布鞋穿坏了,哥哥给我编草鞋,还有花瓣儿垫脚。如今,锦衣玉食八年多,面对珍馐佳肴却不想吃了,三四百金的衣履簪环都让哥哥嫂嫂收了。冤屈使我不得出气,宁可一死以证清白。
恍惚间,有人跟我说话。
“姑娘可来了,快随我去吧。”
一位面若桃花、眉若烟柳、眼如星芒的女子正看着我,衣袂飘飘有如天仙下凡。
“你是谁?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随你走?”
女子捂嘴笑道:“姑娘不认得我,可我认得你。上一年夜里你叫嚷‘有贼’,吓得贾府上下都来查赌。那时我正好回去路过,就见着你了。”
“你是那个贼?”一时意识到不对,马上改口说:“是真有贼,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