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章 无根之人,终属雀村(1 / 2)神山百事录首页

四年后。

东州与南州的交界处,有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坳,距离此地唯一的一条官道大路约有五十里远,被两座山体夹靠着,地势北高南低,呈现出唯有一面出口的扇状。而此地也唯有一座村落,繁衍数十年,因其不依附于东南任意一州城,村落中人部族混乱行踪隐秘,凡有来犯者皆得空巢而归,而名唤雀村。

用樟木搭建的村口牌匾下,影伯正被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寻灯拉着走出来,匆匆往前面的队伍末尾赶去,他苍老粗糙手掌里还提着白料涂刷过的灯笼,和一旁穿着粉嫩的寻灯同样摇摇晃晃地跳动着。

“寻灯,你别跑,安静点走。”影伯无奈地试图用言语扼住她,但并未起到什么效果,寻灯跳地满脸绯红,一双明亮的眼睛探究地朝远处缓缓行走的队伍望过去。

“重使今天会来!我听说他回来了!影伯你走快点,一会儿我们错过他了怎么办呀!”

“不会错过的,不会错过的……”影伯无奈地扯住野马缰绳似的扯住手里的寻灯,“他回来一趟不会这样快就走,况且这葬礼一时片刻也结束不了,我就去给鸡喂了个食,你这小鬼……”

“别说你的鸡啦!”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寻灯立马鼓红脸,拽着他跑的更快了。

什么鸡比见重使一面还重要!

村口草木遮掩的羊肠小道上,一小拉着一老走的飞快,影伯手里的灯笼都快晃掉了,好不容易终于赶上停下来的大部队,已是上午辰时,影伯气喘吁吁地在人群最后弯着腰,而寻灯早已在他撒手的一瞬从他眼前飞了出去扎进了人群里,粉色的身影如一只蝴蝶般飞快地隐没消失。

影伯茫然地环视了片刻,摇摇头自言自语地笑道:“倒是不用教了……你丫头这藏身子的天赋,比你爹娘还适合呆在雀村。”

距离官道越四十里的地方,有一片从主路延伸而下地最后一片可供车马和大批人群通过的空地,这里是通往雀村的唯一入口,也是进入村内那条羊肠小道的开端,此片坦途过后便是数十里荆棘枯木密林和无数老藤古树掩映缠绕地如迷宫一般的难行之地。一片贫瘠的石子地上,却大大小小地垒砌着数十座坟包,此时雀村中的村民们也都汇集于此,每家每户都提着一只白灯笼,很快,人群由低声细语到彻底缄默,而正前方已经有四个粗衣布衫面貌各异的汉子扛着一架麻布遮盖的尸体落在了空地上。

这是雀村历来的仪式,但凡村中有无亲属之人死去,皆由全村人送葬。在这里,多得是对面不识的陌生人,没有人问他们从哪里来,是哪里的姓氏,这样的人很多,他们会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如果不取,雀村的每个人都会给他许多个不同的名字。

他们无依无靠,被世间抛弃,或游离在世事以外,心如死灰,混混度日,也被叫做无根之人。在这里身份并不重要,他们只需要找一个能死去的地方,因此即便落脚下来,也不会有娶亲繁衍的欲望。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无声无息无碑无字的死去是他们最好的结局,而若不想任尸身横陈在荒郊野岭或是世人面前,雀村便是那个最好的地方。

雀村没有信奉,唯一的祭奠仪式便是村中人皆到场,默哀填土而已,虽然虔诚,却有些枯燥。但今日却有所不同,如寻灯所言,那个偶尔会出现来为雀村中人以古老的礼仪进行祭奠的年轻使者归来了。

寻灯灵巧地穿过姿态各异的人群,终于将自己送到了人群前方的位置,她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在几个面熟的老者陪同下缓缓朝葬礼中心走来的黑色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墨蓝交错的玄衣,披着简短裁分的月白玄纹肩袍和护腕,脸上带着冰冷的银色面具,只能看见一双深邃的黑瞳和清冷浅色的薄唇,从未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样子,也从未有人敢与他的目光直视。他并非什么狠戾之辈,但那双眼睛和周身的气质太过冷清威肃,以至于无人能做到毫无准备堂而皇之地去看他。所有人只知道这个人尚且是一个青年的身形,低沉的声音也并不年老,除此以外,他行踪不定,轨迹难寻,更是无法窥探其身份半分。

“重使,这位是在昨日被人发现死在房中的,她不肯告诉我们名字,我们便叫她冷娘。她生的丑陋,终日以布覆面,身体也极差,是从河里被捡来的,不知从前经历过什么。她此番走的突然,却也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只是这四周阴气太重,实在无人与她亲近,也不敢去收敛,我等无法,还请重使为其正礼,渡化亡灵。”行至那麻布前,雀村的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之一的乔伯微微俯身请道。

来人垂下墨色的眸子,静静看了下方的尸身一眼,应下:“嗯。”

人群寂静下来,寻灯有些激动地仰着脑袋,看着那人从腰侧缓缓抽出一根玉柄长鞭,那双修长的双手将鞭子绷直,在晨光中迸出一线蓝光。这根鞭子不用于寻常模样,通体如宝石似的蓝色,由手柄至辫尾逐渐减淡,在雾色中如同银河水泻一般执于那人掌中,柄尾上坠着一根流苏,也是质地极好,着眼细腻温润,流光柔软,每挥动一下都能听见鞭身破空的清响。

众人有些激动,但空地上又静地能听见彼此愈发急促地心跳声。重使本就行踪少见,而能亲眼看见他掌礼的时候更是稀少,人群虽然面目各异,但此时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前方肃然的身影上。

“以我之气,召唤苍灵,闻术即行,玄鸟听命。”

淡色的唇低声却有力地念出术语,字音落地间,周遭忽然卷起一阵旋风,苍野瑟瑟,浓雾四散,人群在风中紧紧依偎着,衣衫狂乱,而唯独那黑色的身影和他脚下的尸身却是分毫未动,就连遮盖在尸体上的麻布也未掀起分毫。

寻灯被这飓风惊住,慌乱中紧紧抱住了身侧的一条大腿,那腿的主人也没什么反应,任她抓着。此刻所有人的重心都放在了四周逐渐生灵沸腾的野地里,那以八方为阵逐渐腾生而起的淡青灵气如同生长的古树,逐渐由宽至窄在上空汇聚成一片,它们仿佛从地根处生长而出,在上升汇聚间逐渐凝成四只啼鸣的幻化玄鸟,它们拖着长长的尾羽,啼鸣着环绕在阵法中心。

“畏法无术,畏死无生。天地召令,徐引洪府。”

墨色的眼瞳落在那具尸身之上,掌中长鞭扬起,在空中灵光迸闪,迅速结出了一道青光飘渺的印痂。上空盘旋的玄鸟之影纷纷如同得到感召,缓缓下降于尸身之上,首尾相连,一边环绕飞行,一边从那晶莹柔软的尾上落下无数淡青的羽毛,那灵羽缓缓融入麻布之下,一时间原本将麻木支撑地无比扭曲的干硬狰狞的尸首仿佛突然柔软了下来,随着四肢地软化平静,麻布也变得平整光滑,那随意扯来的裹尸布,如今却如同一层暖玉温香的被衾,恰当地包裹在冷娘的尸体上。

本该融进尸身的玄鸟却忽然在那麻布上方停住,低低嘶鸣,仿佛有什么在阻碍着它们。

在场众人屏息凝神,正当等待下一刻之时,却听见那平静的声音传来一句低问:“谁有珠钗饰物?”

一群人突然愣住,你望我我望你,似乎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但人群中寻灯却听清楚了,她瞪大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钻出来,从怀里掏出一根木钗子,怯生生地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那站在玄鸟身后修长的身影,轻声道:“这个可以吗?……这是我自己刻的,但是是照着我娘的钗样刻的。”

那人转过目光看向她,走上前,从她手里轻轻接过:“可以。”

寻灯恍惚地近距离地看了一眼他的模样,虽然那泛着银光的面具仍然冰冷地让她难以直视,但那双面具下的眼睛却是平静深邃,无比好看。她心如擂鼓,脸“蹭”地一下便红了,好歹身侧的玄鸟再度啼叫起来,她收回神,连忙跑回了人群中,抱着刚刚那根仍旧毫无反应的大腿紧张地看着前方。

木制的钗从骨节分明的手掌中送出,被一只玄鸟用喙缓缓捉住。

“心愿已了,”墨色的眸看着那些逐渐化作灵光降落消逝的玄鸟,低声令道:“化。”

最后一抹青光消隐,木钗也隐入其中,四周风声低落下来,而那尸骨上的麻布也消失不见,传闻中“冷娘”的容貌终于表露众人眼前,却已丝毫不见死气,也并不如传闻中丑陋,而是宛如如沉睡般,面色从容,五官美丽而温和,只有眉心唯一的一道褶皱,夹杂着未能融入的玄鸟尾羽痕迹,吐露出生前的唯一遗憾。

“果然是个可怜人。”一侧的乔伯在观完祭礼后缓缓走上前,叹息道,“女子爱容,却偏只能以丑陋了断残生。乱世出美色,可惜红颜终究寿短,朝暮消逝啊……”

“是可怜人。她同我说过。只是从前我不信,就没当回事。她说她生前是个唱花娘,许了东州一位王爷终身的,只可惜官宦权贵之话能当得了真么?听说后来被王府的小妾买了出来,她以为是王爷许的就应了出城,谁想那小妾竟是买凶杀人,那作贼的竟还意图轻薄,她跳进河里毁了容,这才被阿宽给捡到的。”一个抱着小娃的老婆婆皱着眉毛叹息,她口中的阿宽便是她的儿子。

高低浅淡的叹息回荡在空寂的郊野。

陈宴重转过头,朝乔伯等人道:“可以埋葬了。”

“是是……”众人应和,老者们忙招收呼唤起村民:“来!都来搭把手!给她葬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