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这儿,走吧。”不知道何俊生是如何选定这处地方的,他命令几人停轿,“咯噔”一声,轿子差点停在一块石头上,又猛地颠了一下轿中的王峪。
他们把他从轿子里背了出来,扔在了凤凰桥桥头。
很意外地,王峪感觉头被人抬起后又放在了一个软软暖暖的东西上,不知是栗儿还是葡儿,趁黑夜中其他人不注意,塞了一床小棉被在他头下让他枕着,又极轻声地道:“大公子,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这被子里还包了几个大热馒头,我临出门前找出恭的借口溜厨房去给你顺的,保暖充饥都可以。你可千万别冻死了,我们也是没办法,被卖到何家来,必须得为二公子做事。你多好的人啊,怎么就这命呢?哎,你下一世投个好胎吧。”
“不是,你都说希望我千万别冻死了,又怎么来一句下一世投个好胎呢?”王峪内心的声音。
“你人倒还怪好。要不你好人做到底,等他们走了再把我抬回去?”王峪内心的声音,可惜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但是并没有,这几个家伙扔了王峪后,旋即就抬着空轿子打道回府了。
此时,王峪一人,一身白色锦绸宽松亵衣,昏沉沉地在凤凰桥桥头蜷缩着。
正值深夜,商贾僧侣、农人学生、大人孩子……都少来往于宸京城外二十里的这座废桥。
北风怒吼,扫尽地上带霜枯草,从他的脚底板心一路席卷至他头发丝,一身酷寒之意,心更凉。
头顶几只黑毛如墨长嘴寒鸦叫声凄厉,从一棵梧桐树飞到另一颗梧桐树,把这一带都飞遍了仍不肯栖住,夏日繁茂翠绿得如多情女子双眼中透出的神采般的枝叶此时已无情地凋零殆尽,归于大地怀抱中,光秃秃的树杈,栖哪棵都不挡风。
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只鹞子在旁边的凤凰山山背上边盘旋飞过边叫着,惊得人心跳都漏掉半拍的叫声在整个空谷中回荡着,久久不散。
好家伙,这里不会有野狼吧?若是真有狼,自己该怎么办?不行,自己既不能被冻死饿死,也不能被狼咬死,要活下去。
“鬼都不会出来找食儿。”他此刻又想呼救,又想骂人。无奈病中的他动不了,嗓子发不了声。
自七岁入何家,在养家礼貌谨慎谦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处理与何家二公子何俊生何家三小姐何美娘二人关系时有理无理都先退三尺先让三分,温良恭俭让践行得分毫不差,滴水不漏,想不到结果仍逃不脱这命运。
“不,我绝不能死在这里。金戈铁马,轻裘快马,快意恩仇,将来娶个美丽的姑娘,和她一起过快乐的日子。所有我想拥有想实现的,一件都还没来得及去完成,我不能白白死去。”
强烈的求生本能下,他全身力气汇聚至眼睑,似一下冲破极大阻碍,睁开了眼,用尽所有力气站起来,踉踉跄跄朝着印象中的城东东华街右相王家走去。
七岁离家之后,他便甚少回王家了。——不是不想,而是不允许。先帝年近五旬时仍无子,此前有皇子二人,惜皆未及长大成人便不幸夭折,宫中仅有数位年幼的公主。虽先帝仍自信还能生儿子,但一干大臣纷纷谏言以国本为重,早日立储,圣上不知如何就被选中入宫了。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十分不喜这个养子,奈何自己始终没有亲生儿子,为整个云霓国未来考虑,不得不承认他。先帝驾崩后,他以过继子身份继位,初登大宝时害怕镇不住一应大臣,便让左右两相易子而养,且不允许二子轻易回本家,铁了心要用这种方式制衡左右相的权力,同时也是让其他臣子明白——你看,左右相我都能制住,你们就不要自恃是先帝一朝的旧臣,在我这个新君面前,演那有事没事蹦三尺高的戏。
从凤凰桥到宸京城东华街二十里路不止,脚下的路陌生又崎岖。
北风从耳边一阵阵刮过,毫无停歇之意,风只有在刚贴着皮肤那一刻他能感觉到畅快的寒意,风过后,整个人更烫了,整个人越来越沉越来越昏。
他也不知拖着这副病体,靠着一双脚,还要多久才能走回去,但必须往前,不能停下。
他只知道若就这样死在这里,不幸又窝囊,毫无尊严,毫无价值,连条狗都不如,世人听说了会笑上三天,孩童听说了会笑掉门牙。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越来越像踩在无边无际的棉花上,天旋地转地,终于昏倒在荆棘丛生杂石遍布的路边,倒下前最后一刻嘴里还不停地呢喃:“王家,回王家,找娘……找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