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至高无上,所以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就代表着我所做的一切事,所说的一切话,决定的每一个选择,它们就都应该是这样,它们就应该在那里,犹如那些早已只存在于久远传说当中创造世界的神明一般,亘古不变,且高高在上。
我不需要去考虑其他人的选择,也不需要去尊重其他人的意见,更不需要去在乎其他人的想法。
除了自己的所有生物,需要做的只有三件事,跪下,听着,然后去做。
塞拉斯蒂亚所窥视到的西维尔当然还没有到这种恐怖的程度,但单论本质,已经是相差无几了。
他可以接受肮脏的狗头人占据自己的领地,但无所谓,因为马上就可以将它们屠杀殆尽;
他也可以接受无知小屁孩的挑衅,但无所谓,因为只要他想,随手就可以把他按在地上;
他还可以接受自己盟友主君的惨死,或许当时并没法做到无所谓,但当时无法接受也无所谓,因为他很快就可以为他们报仇。
他也还是会有情绪波动的,而且会比一般人更强烈,笑就要笑得比任何人都开朗,哭就要哭的比任何人都伤心,若是要愤怒,他也会爆发出比任何人都更爆烈的怒火!
因为一切就该是这样的,他就该是这样的,他身上所会出现的一切情况,那都是理所当然,理应如此。
如果不是多年观察他人情绪所锻炼出来的沉稳,如果不是她能够确定西维尔从来没有伪装过自己的情绪,从表现上来说依然是正常人的话,恐怕塞拉斯蒂亚当场就要惊叫出声,不顾一切地逃出去,离对方越远越好了。
虽然勉强压下了想要立刻远离无法理解事物的本能反应,但塞拉斯蒂亚还是没过多久就在西维尔迷惑的目光中离场,步了那位使者的后尘。
她也终于理解了那位久经人事的使者为什么会这么难堪,恐怕也是意识到了对面那名年轻贵族根本没把他当成人,甚至都没有当成一个实际存在着的东西的深层意识。
使者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居然能够有这种认知,塞拉斯蒂亚也同样理解不了西维尔的本质,所以他们都做出了人类面临未知危险时铭刻在血脉深处的同样的选择,那就是逃,有多远逃多远!
只是使者可以立即离开鸢尾花王国退回自己的国家,塞拉斯蒂亚却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在那段时间里,她也只能把自己锁在宫殿里,藏在被子中瑟瑟发抖,或是痛哭不已。
西维尔没有刻意隐藏过自己的本质,准确的说,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有着怎样的认知,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塞拉斯蒂亚才更加绝望。
对于从小到大大部分活动范围都只有母亲庄园和萨尔瓦宫的塞拉斯蒂亚来说,她理解不了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一个人,在她眼里,现在的西维尔就像是一个披着人皮而不自知的怪物,在那具皮囊下覆盖的不是血肉,而是只要多看一眼就会让人彻底陷入疯狂的未知阴影。
塞拉斯蒂亚就一直这样有意识的躲着西维尔,一直到他亲自率军出征,赶往前线直攻塞涅埃城。
转折点出现在西维尔带兵讨伐加尔文凯旋的那一天,好不容易松缓一个冬天的塞拉斯蒂亚,这下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迎接。
只是入城的部队从头走到尾,塞拉斯蒂亚和一众王国官员也从头看到尾,却全程都没有见到这场平叛战争最大的功臣。
多番寻找之下,他们才终于在王室陵园见到了失踪的维尔德伯爵,只是那时的西维尔却不像其他人印象中的任何模样。
没有指挥大军时镇定自若的自信,没有和自己人独处时的跳脱,更没有那天让塞拉斯蒂亚惊惧的傲慢,有的只是一个盘坐在陵园内一块较新的墓碑前的男人,抱着两瓶烈酒,正在无声哭泣。
找到他的人们都默契的没有打扰他,而是无声的退去,只留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离开的塞拉斯蒂亚,沉默的注视着一切。
那天晚上,塞拉斯蒂亚想了很多,也始终在挣扎着,她觉得,或许,西维尔依然还是正常的,那天她所看到所感觉到的,只是他对于外人来指手画脚时的不满而已。
但这种拙劣的理由终究还是没法完全说服自己,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她依然在尽可能的避着西维尔,尽量不和他见面。
这种态度在西维尔离开之前就有,但当时他正忙着出征的事情,全身心都投入在了即将砍掉加尔文狗头的想法当中,所以并没有完全察觉到。
如今大仇得报,身心都完全放松了下来的西维尔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他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更不知道要怎么解决,所以犹豫过后,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王国如今实质和名义上的两位统治者之间似乎出现了相当严峻的矛盾,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王国的官员和贵族们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都对此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主动提起这事,生怕捅破那层仅仅依靠维尔德伯爵暂时没有更进一步心思所勉强维系的脆弱窗户纸。
那些依然忠于王室的人心底悲观,因为他们想不到,如果真的到了拔刀相向彻底撕破脸皮的地步,王室最后的继承人又能去哪里寻得反抗的余地。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那正在往回赶的北地军团,但且不说北地军团会选择哪方,就算得到了他们的支持,最后结果难道就能有什么变化吗?
忠臣们满心悲愤,当初没有死在那场动乱中,或许就是为了现在最后一次为老国王尽忠吧。
只是两个当事人显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多,西维尔和塞拉斯蒂亚依然维持着之前的状态,直到某一天,满心疲惫的塞拉斯蒂亚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回到自己的房间中时,她的侍女却抱过来了一个盒子。
“殿下,这是冈特爵士刚才送过来的,说是伯爵大人从南方给您带回来的礼物,只是他最近找不到机会给您拿过来,爵士就自作主张先送过来了。”
礼物?
塞拉斯蒂亚嘴唇微抿,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西维尔那里收到礼物,虽然他总是有求必应,但似乎从来没有过主动送礼物的意识。
塞拉斯蒂亚承认,当她屏退侍女自己打开盒子时,她的手是在颤抖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恶寒让她止不住的战栗,但好奇心又让她没法置之不理。
雕刻着华丽纹样的精美木盒被缓缓开启,塞拉斯蒂亚几乎是下意识的放缓了呼吸,而在下一刻,她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
那是一条珍珠项链,一条即使是以塞拉斯蒂亚的身份家世都没有见过的堪称完美的珍珠项链。
让她震惊的不是这条项链的品相和后面所代表的价值,再高昂的价格也不值得她侧目。
真正让她失态的,是因为她母亲也有着一条珍珠项链,在她小时候,当她趴在母亲的腿上,好奇的看着那串珍珠项链时,母亲总是会以一种略带遗憾的幸福神情和语调告诉她,这是当初她的父亲送给自己的信物。
塞拉斯蒂亚对于那个在她没出生时就战死沙场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母亲那天说着这话抚摸着项链的神态,她却始终记忆犹新。
塞拉斯蒂亚抱着盒子又哭又笑,她终于明白了,西维尔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那真的重要吗?
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怪物又如何?就算终有一天怪物会被正义的骑士消灭又如何?公主不是非得和白马王子在一起的。
可能只是他用来获得宣称和法理的工具怎么样?可能在他眼里,除了他自己的所有人都只是影子和物品又怎么样?
他替自己报了仇,永远都是有求必应,即使她只能当除了名头之外一无是处的花瓶,他也从来没有因为她的无力而厌弃过她,这样就够了。
所以现在,塞拉斯蒂亚从座椅上站起身,不顾西维尔略微迷惑的目光,小步上前,来到他面前站定。
公主落难的时候,光辉荣耀的骑士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圣洁高贵的王子也对此视而不见,最终,只有被世人唾弃的怪物愿意拉住她,所以现在,公主也同样会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或许有一天,罪大恶极的维尔德伯爵会因为针对尊贵贵族的残忍屠杀而遭到群起而攻之,并在最后被正义的骑士和王子们联手消灭,成就又一个史诗故事。
但没关系,她会一直在这里,就像他也会一直在这里一样,即使最终的结局,是要和他一起步入终将到来的毁灭和死亡。
西维尔愣愣的看着莫名其妙向他伸出手来的塞拉斯蒂亚,没搞明白之前还一直躲着他的人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塞拉斯蒂亚微微一笑,怪物又怎样,怪物也只会向着敌人露出凶悍的一面,从来不会对同伴伸出獠牙。
于是,她说:
“成为新王吧,西维尔。”
西维尔定定地凝视着她,沉默片刻,突然轻笑出声,他也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握住了那只略显冰冷的手掌:
“您的意志。”
光辉纪元元年,鸢尾花王国王储、第一顺位继承人塞拉斯蒂亚公主公开放弃继承权,并在各王室成员的见证下将王国权力全数移交给同样具有继承权的维尔德伯爵。
维尔德伯爵于萨尔瓦宫接过代表鸢尾花王国至高权力的权杖,自行加冕为王,并于当日将鸢尾花王国重整,改称——
卡拉迪亚王国!
(第三卷·封邦建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