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步说话中不?”董德贤引着山海来到牲口棚边,然后低声说:“石先生,白天到车站找你不太方便,就冒昧到家来了。”说着,从肩上取下一个布包递到山海眼前说:“事儿很简单,后天一早把这东西带进车站就中。”然后,又从怀里取出了两块大洋压在布包上说:“这笔买卖是我个人的,还望您多费心。”
日本人进城后对金融把控得非常紧,任何人不得使用金银,只能使用天天贬值的北方券,私下里一块银元能顶十多块的北方券用。董德贤敢下这么大的本钱,估计要带的私货价值低不了。山海把银元放回到董襄理手里,先接过布包掂了掂,“是啥?这么沉,不会是烟土吧?”
“是啥你别管,只要把东西带进车站,这钱就是你的。”董德贤有些不耐烦,把银元又塞回到山海手里。
“不中!”山海把钱推回去,“啥东西我必须清楚,掉脑袋的事儿咱可不干。”
董德贤有些着急,犹豫了一下低声说:“石大哥,我不告诉你是不愿让你担风险,既然如此,我就不瞒你了,我是姜先生手下的。”
“谁?姜先生?”山海愣了一下:“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专员?”
“对!”董德贤肯定地说:“我是中央国民政府驻滦榆专区别动队的人。”
“啊?!你也是南边派过来的?”山海更加惊奇。
董德贤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不是什么南边北边,蒋委员长、蒋总统是中国人民的最高统帅,是带领全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最正统的领袖,是中国国民党的主席,其他的什么汪精卫、王克敏都是打着国民党旗号的伪政府,小命儿长不了,包括共产党也是借着蒋委员长的大树乘凉的。”董德贤顿了一下拍了拍布包说:“后天日本人从承德运来一批货需要转运上车,这批货是日本人在南方战场上急需的炸药原料,上级指示必须炸毁它。这是一包雷管,你只要帮我想法子带进车站就中了,后边的事儿不用你管。”
“啥?”山海有些紧张:“这,这可真要掉脑袋呀。”
“石大哥!”董德贤有些急躁,声音放大了许多:“小日本子的仇你不想报啦?就这么地让他们小日本子站在你头上拉屎拉尿?这上千桶的炸药一旦运到南方知不道又要炸死多少中国人,家仇国恨你就忍心干瞅着?再者说,你只要想法子把东西带进车站,剩下的事儿就不用管了,都是我们干,雷管也不会在车站里爆炸,要走出几十上百里地后再炸,日本子怀疑不到你,没啥风险,掉不了脑袋。退一万步说,就是万一让日本人发现了,你就说是我让你带的大烟土,把我供出来就没你啥事儿。”
山海一听火了:“你说话咋儿这么埋汰人呢!你打听打听,我石山海是那样人吗?”说着,一把抢过了布包。
董德贤没有多话,把银元往怀里一揣,双手抱拳:“石大哥,容当后报。后天一早车站里见。”话音一落,转身快步到了墙边,一个跃步翻过了墙头。
山海搂着布包静静地在院里站着,心口“咚,咚”猛跳个不停,带进包东西不难,自己有的是办法,关键是自己可能不明不白地就上了这些当官的给摆的道,南边北边都叫国民党,国民党是啥玩艺儿自己搞不明白,只怕是别让他们当枪使。可一想到小日本子,山海的牙根儿就咬得发痒,不管咋儿地,只要是能杀几个小日本子,拼了老命也值得干!心里想明白,山海身子轻松了不少,他把布包藏到牲口棚,就安心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金义下班刚一出站,只见于老师在站口广场边向他招手。于老师没有带他去学校,而是三步两步拐到了个街道僻静处,看了看四周没人,就低声说:“石金义,组织上有个任务交给你。”
金义一听到“组织”俩字,立马来了精神:“于老师,是共产党吗?您快说吧。”
于老师没有解释“组织”是谁,继续低声说:“据可靠情报,明天日本人在车站要装运一批重要货物,是做炸药的原料肖基甲苯。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是了解清楚货装到哪几节车厢?几时发车?争取找到车厢门锁的钥匙,再瞅机会带着咱的人进车站偷几箱出来,山上队伍急需这些炸药原料。”
“中!”金义根本没考虑这任务有多大难度,不假思索地就立马答应下来:“我弄清楚了跟谁联系?”
“和我就行,明天我就在车站斜对过的张家小饭馆里等,你啥时出来我都能看见你。”
整整一个晚上,山海和金义并排躺在炕上整夜没睡,父子俩瞪着眼睛躺在炕上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山海早已想出了个法子,车站里的三间茅房每月都要掏一次,这个月又差不多该到掏的时间了,明天一早找粪场要个车,瞅机会把雷管放到粪车里,臭气熏天地没人会查得出来,可是炸药爆炸的场面却像拉洋片儿似的一遍遍在山海眼前晃过,残垣断壁,血肉模糊,一片狼藉,惨烈的场景烦得他闭不上眼睛。年轻的金义更是心里装不下事儿,一整夜都在反复掂量着于老师交待的任务,找到装运炸药的车厢不难,难的是车厢门钥匙咋儿偷?如何把人带进车站?金义愁得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瞅着窗棂上泛起了微微的亮光,还是想不出啥好法子,只有心里一横: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见机行事吧。
带着心事的父子俩都早早下了炕,山海在矿上干过,知道雷管不能着水,就到牲口棚用油布将雷管布包又仔仔细细地包了两层,再用细麻绳扎紧,顾不上和刚起身梳洗的翠儿打声招呼,就提上包裹匆匆地出门奔了粪场。金义也一肚子心事,胡乱从锅里拿起个喜儿刚馏上的大窝头,朝怀里一揣就闷头出了门。
山海从粪场叫了辆拉粪车,把装雷管的油布包从出粪口塞进车筒子里,顺顺当当地就带进了车站。取出油布包后,就近藏在茅房后面的化粪池边上,又找了块儿破苇席盖好。整整一个上午,来来往往十几趟客货车进出站,各色人等都匆匆而过,山海一直静静地守候在仓房门口,一动也不敢动,感觉车站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一般。眼看着日头上了三杆,票房楼顶上的自鸣钟“当——”地响过一下,下午一点了。就在此时,车站广场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轰鸣声,两辆大卡车急驶到车站门前,接着,几十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跳下车迅速把守住了车站各个进出口,不到半袋烟的工夫,一列货车缓缓从北驶入车站,车刚停稳,街面上又出现十辆大卡车依次驶进车站直接开上站台,整个过程精准得如分秒不差的钟表一般。
吉村勇一一身戎装和两个日本军官早早地就站在站台上,石金义不远不近小心翼翼地跟在吉村的身后。看到卡车停靠完毕,吉村向站在仓房门口的石山海招了下手,然后认真地看了一眼手表,绷起脸对快步走到身边的山海命令到:“现在是下午一点十五分,三个小时完成装卸!”
山海不敢怠慢,赶紧招呼伙计们到大卡车前卸货。大卡车后帮一打开,山海禁不住倒吸口凉气,车上根本不是箱子,而是一个个二尺来高的圆铁桶,上面画着惨人的骷髅和“禁止烟火”的标志。铁桶倒是不沉,可搬起来太不方便,每人一次扛一桶太轻,扛两桶又太高,山海扛了两趟掐算了一下,三个小时根本搬不完,就赶紧跑到吉村面前请示说:“站长啊,这桶不好搬,得再上些人,要不说啥也按点搬不完。”
吉村转过头用日语冲着日本军官说:“你的人能上吗?”
日本军官低声说:“不行,我们要确保周边的安全。”
吉村思考了一下,对山海说:“马上去站外找十个搬运工来,要可靠。”
山海刚转身要走,身后的金义上前一步说:“中佐先生,我去吧。”
吉村嘴角微翘了一下说:“也好,你去吧,找的工人一定要可靠,如果出问题你要负责。”
金义认真地点了下头,“请中佐放心。”
走出车站石金义心里都乐开了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眨眼儿事儿就全解决了。他一溜小跑着来到车站广场外,于老师果然在广场斜对面的张家小饭馆门口候着呢。俩人一见面,金义迫不及待地向于老师要人,像是早有准备,于老师立马从里屋叫出了三个年轻人。金义又从沿街的货栈里招呼过来七个壮工,一帮人赶回到站台。吉村逐个打量一遍招来的壮工,然后命令道:“把衣服全部脱掉!”
十个壮工把身上的所有衣裳,连裤衩子全都脱了个精光,然后光溜着身子过去干活。
山海一边搬货一边惦记着茅房边儿的东西,实在放心不下,找了个拉肚子的由头小跑着去茅房,刚褪下裤子,车站的丁副站长跟了进来,背对着山海一边撒尿一边低声说:“董德贤让我找你。”
丁副站长的一声招呼把山海惊得不轻,这么个斯斯文文的书生竟然也是姜专员的人?!眼前的丁副站长三十出头,是四年前从天津派过来的,在站上主管车辆维修养护,平日里总是一身干净的西服,带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少言寡语的从不和人主动打招呼,听说人家是个大学生,学识不浅。事不迟疑,山海没多想就赶忙把藏东西的地方告诉他,顺嘴问了句:“那东西你咋儿带上车呀?”
丁副站长没有回头,而是低声严厉地说:“不用你管,装完货马上离开车站,走远点。”
知道自己的任务顺利完成,山海心情爽快了不少。不到三个小时,货物全部装上了四节车厢,两名日本士兵拿着个大管钳子将四节车厢的铁门用大块铅条严严实实地封死,吉村和两个日本军官认真环视一遍,然后满意地向站长小套院走去。跟在吉村身后的石金义忽然发现,光身子的壮工好像少了一个,顾不上多想,他紧走两步追上吉村,用日语轻声说:“中佐先生,我是不是应该留下来。”
吉村停下脚步,对金义赞许地说:“对,你说得对,守在这里,如有情况马上向我报告。”
列车没有发车的迹象,站台上的大部分日本兵撤到票房休息,只留下十来个士兵牵着一条大狼狗在站台两侧来回巡逻着。山海记着丁副站长嘱咐过的话,招呼工人们赶紧下班回家。自己刚要离开,忽然发现金义站在仓房门口,连忙赶过来对儿子说:“都四点多了,没事儿就快溜儿回家吧。”
金义没动地方,冲父亲摆摆手说:“爸,你先回吧,站长让我守在这儿。”
“那啥。”山海有些着急:“不中啊,你,你妈还等着你呢,要不我去跟站长告个假。”
“我还有正事儿呢。”金义也急了起来,摆手向门外赶父亲,“你就快回吧,别在这儿瞎掺和啦。”
“不中,你得走,赶紧走。”山海不依不饶地抓着金义的手不放,父子俩正在纠缠中,忽然,“呜——呜——”响起了两声长长的气笛声,列车像是要开动了。金信甩开父亲的手正要走开,猛然发现装炸药原料的车厢下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也就在此时,正在不远处巡逻的日本兵牵着的狼狗也突然狂叫起来,日本兵放开狗绳,大狼狗一边狂叫一边飞快地向这边跑来。金义心里一惊,一定是那个失踪的壮工被日本兵发现了。他顾不得多想,一把推开父亲朝着狼狗迎上去。没等金义出手,一人多高的大狼狗一个前扑将他撞倒在地,然后转身又向车箱下窜去,只听“啪”的一声枪响,狼狗应声倒地。枪声惊动了车站上所有日本兵,也惊呆了山海。随着“啪,啪,”两声枪响,两个赶上来的日本兵应声倒在地上,但更多的日本兵立即从四面围了上来。车厢下面的人感觉到情况不妙,从车厢底露出头紧张地向四周张望。
“啊?!”山海吃惊地喊出声来,是丁副站长。山海呆呆地站在站台,有心上前但双腿像灌足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丁副站长也愣了一下,然后冲着山海微微摇了摇头,嘴角抽动两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日本兵们停止了射击,叽哩哇啦地狂叫着要抓活的。突然间,丁副站长猛地从准备开动的车厢下窜了出来,抬手冲着几步开外的山海连开两枪,接着,像是不经意地向着倒在地上的山海低声说了句:“让我哥报仇。”然后,高喊一声:“中华民族万岁——”,举起手枪冲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最后一枪。
吉村勇一和两个日本军官带着一大帮士兵赶了过来。吉村招呼士兵赶紧将倒在血泊中昏死过去的山海和几个负伤的士兵抬走抢救,又仔细查看了丁副站长的尸首和他揣在胸前装满雷管的布包,最后来到还坐在地上被眼前一幕吓得不停发抖的石金义身边,蹲下身子拍着他的肩膀说:“哟西,你们父子俩都是英雄,是皇军最忠诚的朋友,我会上报嘉奖你们的。”
(五)
山海从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干净的病床上,身边是正抹眼泪儿的翠儿和金义、金信。胳膊和大腿都是贯通伤,虽然被子弹剜下了两大块肉,但没伤到筋骨,丁副站长枪法实在是了得哇!此时的山海心里跟明镜似的,是丁副站长用苦肉计保护了自己。丁副站长临终前的高喊和瞬间爆裂的头颅在山海眼前反复闪现,久久挥之不去,他打心底里敬佩这个抗日英雄,更为他这么年纪轻轻就断送性命无比地惋惜。
金义一直都在县医院陪着父亲,但心里却像揣了只兔羔子似的一刻都不得安歇,长这么大虽然也见过几次死亡,但如此惨烈的场面却是头一次。金义确信,那个英雄一定是共产党。他恨自己无能,在关键时刻没能保护自己的同志,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英雄的鲜血和脑浆飞溅到自己的身上。更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个人要对父亲开枪,难道在他眼里父亲算是个汉奸?金义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于老师,本来是几乎完美地完成了的任务,却在刹那间以如此惨烈的结果而告终。
临到傍黑,吉村身着中式便装带着一个像是随从样的人来到医院,送上了一百元北方券和一盒“桂顺斋”的点心,又对石山海客气地随口慰问了几句,然后冲身边的石金义使了个眼色就走出病房。金义紧跟着吉村来到医院的院里,吉村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指了一下身后的随从严肃地对他说:“这位是小岩井少佐,我已正式推荐你加入日中联合行动组织,他会告诉你下一步的安排。”接着,又拍了拍满脸疑问的金义的肩膀说:“小石,好好干,你会前程无量的。”说完,转身大步向医院外走去。
小岩井的少佐留下来用日语低声对石金义说:“加入行动组织的事一定要保密,对任何人包括家人都不要说。你回家做好准备,两天后出发参加集训。”
“这么急?!”金义还想多问几句,但少佐根本没有理睬金信吃惊的表情,紧赶几步追着吉村出了医院。
金义不敢耽搁,和母亲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赶往小学校。此时的于老师根本没有像金义想像的那样哭丧着脸,没等金义开口就兴奋地拉起他的手开心地说:“金义呀,我们成功了,你干了件大事儿。”
“啥?”金义有些发懵:“什么成功?咱们的人不是死了吗?”
“哪儿呀,都活得好好的。你带进去的人藏在了车厢里,车过了雷庄就偷着卸下了五六十桶。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组织上正要表扬咱们呢,你这回可真是立下大功啦。”
“啥?!”金信脑子乱的根本转不回弯儿来:“那,那个拿枪自杀的人是谁?”
“自杀?”于老师也有些不解,但丝毫没有影响她激动的情绪:“甭管是谁啦,反正不是咱们的人。来,姐刚炖了锅肉,正想叫你来庆祝庆祝呢。”
金义没有查觉于老师已经将自己的称谓由老师改成了姐,心里还是反复嘀咕着那个死去的人,于老师递给金义一个小碗:“来,尝尝,姐的手艺咋儿样?”话的尾音故意用了滦县话的升调。
金义没有接碗更没被逗乐,一瞅见碗里油光光的肉就立马想到飞溅的脑浆,忍不住干哕一下捂住嘴,然后依旧心情沉重地说:“于老师,吉村让我参加了个叫啥日中联合行动组织,后天就要去集训。”
“哦?这么急。”于老师发现金义一脸严肃,马上也冷静了下来问:“那个组织具体叫啥名?”
“知不道。”
“那,他们让你干啥?”
“也知不道,他们只是说让我后天去集训。”
“好吧。”于老师也严肃起来,放下碗对金义说:“你的情况我已经向组织上报告过了,组织上同意你打入到敌人的组织内部。我再尽快向组织上报告你要去集训的事儿,看还有啥任务没。”这一大串儿的“组织”把金义听得直发懵,两眼呆滞地瞅着于老师吧嗒了几下嘴没说出啥。看到金义没有再聊下去的兴趣,于老师只好下了逐客令:“要不吃块儿肉再走吧。”
直到登上北去的火车,石金义没有接到于老师和组织上新的指示。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照着小岩井嘱咐的说是站上派他去参加技术培训,没成想这一去就是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