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睁开双眼时,眼前乌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待习惯了这片漆黑,黑暗里的东西的轮廓便一一剥离出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十一个年龄、个头相仿的孩子,大家都瘦极了,人贴着人,没有任何肉感,感觉到的是只裹了一层薄薄人皮相贴近的骨头。
马车抖动,硌硌的骨头碰撞,耳朵里回荡着沉闷的笃笃声,可没人觉得疼痛,黑暗将感觉全都麻痹,不只痛觉,时间、饥饿,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他自己是谁,此处是哪里,为何在此,欲往何处,一概不知。
肚子微微胀痛,胸口闷闷的,一口苦水从喉咙里涌出来。有人低着头,“哇”地一声吐出来,谁都没有反应,没人理会他。
他仰起头,将苦水咽回去,抬起头来,才发现头顶透着微微的光,光芒匀称地分布在油布上,朦胧微弱,似有还无,却已具有诱惑人伸出手去触碰的欲望。
他的心轻轻颤动,手跟随心底的渴望举起来,手指离那片微光好近,可怎么也碰不到,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手背上的圆形烙印猛然映入眼中,一道烧红的烙铁忽然从黑暗中朝他的面门袭来,他吓了一跳,手急忙缩回来挡住脸……还是那样寂静。
他张开五指,从指缝看出去,看到斜对面的少年撑着身旁的人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少年仰着头,手抵着马车的顶。他看到那个少年的嘴角一抽,似乎是想笑,可又僵硬地笑不出来。
马车突然重重一震,少年向前踉跄一步,又往后倒下,坐在另一个人身上。其他人也跟着剧烈摆动,的马车乱成一锅粥,这个人砸向那个人,那个人又滚到另一个人身上,翻来滚去几圈,又陡然停下来,所有人被重重抛起来,又坠下去。
意识在那一刻间回光,肉体碰撞在一起,骨头架子咔咔作响,他趴在另一个人身上想,这个声音可真是不好听。口中满是铁锈味,胸口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声音回荡着,经久不绝,虽轰隆作响,却犹如安眠之音。
他听着胸口的声音,觉得很累很累,眼睛很沉重。那么长久的时间以来来,他第一次觉得疲惫,想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下,这么一想,眼睛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快合上的一瞬,一丝明亮的光霸道地撬开他的双眼,没有隔着任何东西,就是那么纯粹明亮的光。
他愣了一下,吃力地爬过去,手伸那里,光落在他的指尖,他感觉到一股灼意从指尖传来,通过他的经脉,流进他的心里。
他抓住那道光,将桐油布撕开,更多的光芒涌进来,他像一条渴望光的虫子,欢欣地迎着光爬出去。眼中的白光散去,泥土、石头、草木尽数深深印入眼中。
眼眶微微发热,眼前有些模糊,他擦擦眼睛,扶着一块石头站起来,正要往前走,脚被人扯住,他回头去一看,那个少年紧紧抓着他的脚踝,眼睛盯着他。
他用力挣了挣,没挣开,他抬脚去踩他的手,不料那少年一用力,便将他拽摔在地。他用力蹬那个少年,而少年顽固至极,指甲已抠进他的皮肉中。
少年一言不发,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他感到一股恐惧腾起。他的手碰到一块石头,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想,攥紧石头,坐起来用力砸少年的手,一下,两下,三下……少年咬着牙,手已经见血了,才忍痛放开。
他急忙缩腿站起来,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那个少年一眼。少年似乎已知他不会救他,回过头去拔自己被压住的腿自救。他看到少年耳后露出来的烙印,右手手背发痒,但他还是扭过头去,向不远处茂密的林中扑去。
他拼命地跑,胸口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鼻子里涌出血来,四肢变得冰冷,他仿佛已经死去了,在奔跑的只是一具残存生念的行尸。可还是要往前跑,不能停下来。
“快追,他人受伤的,跑不了多远!”人声从身后传来。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死了七个,五个命大的,却给一个跑了,若总管得知,非得扒了我们的皮!”有人冷冷道:“必须将那个子找出来。”
“是!”其他人回道。
“分头追!”
他恍恍惚惚,只知要继续往前跑,眼前只有一片白光,他麻木地跑,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他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去,身体翻滚,五脏六腑在肚子里乱甩,痛过头了反而失了感觉,未必是坏事。不知滚了多久,他“噗通”一声坠入水中,人在湍急的水中沉沉浮浮,他却很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