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夏,远嫁当阳两河口的小姨生下五表弟赵江华。
吃“满月酒”当天,是父亲带着大弟去的。
二姐最喜欢走亲戚了。
可她的病情出现了不受控的迹象,她开始频繁咳血,且持续低烧,身体削瘦得很快,这是肺结核晚期的临床表现。
三姐留下来负责照顾她。
暑假期间,我听到一个偏方,说是“猪耳朵草”拿来熬汤,对肺结核病人管用。
于是,那个暑假但凡我和大弟有空了,就会扛着锄头到处挖“猪耳朵草”熬汤,拿给二姐喝。
邻村有个“阴阳先生”听说我家的事后,他掐指一算,告诉父亲,家里接二连三出事,那是因为道场左边的那颗皂角树挡住了“风水”。
父亲信了,借来锯子将树锯断了不说,还让我们两兄弟将皂角树连根拔起。
记忆中的这颗皂角树长在这里几十年了。
每到秋天皂角成熟后,母亲就会打下一些存放起来。
它捣碎了再适当加点水,可以熬出类似于洗发水一样的液体。
皂角树上的剌也是一种药材。
小时候身上长癣或是疥疮之类的,母亲砍几把皂角剌放锅里一煮,用皂角水连续给我们洗几次,皮肤病就好了。
“阴阳先生”的一句话,可惜了这颗皂角树。
后来他又听人说,让病人坐上蒸笼,用草药蒸有效果,二姐也尝试了几次,但实在是耐不了那个高温。
甚至他还弄了个极其特别的“偏方”,将鸡蛋泡在粪坑里一段时间后,再取出来拿给病人吃。
试来试去,反复折腾,却让二姐一次次从希望走向失望。
九月,当我准备去川店高中报名时,家里却筹不齐九块钱的学费,是我硬着头皮出去借了一圈才借到的。
十月,大表哥梁全结婚,周末回家时,我吃了父亲给我带回的喜糖。
很快,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在这一年里,坐在教室中间的我已经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写的粉笔字了,父亲带我去荆州医院眼科作了检查,近视一百五十度。
配了副眼镜,花费将近二十块。
二姐的身体已经垮了,所有的法子都用尽了,她正在与时间争分夺秒地赛跑。
可现实里,能跑得过时间的,也只有时间它自己。
一九八零年九月的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父亲告诉我,二姐走了,她的新坟就靠在母亲边上。
我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二姐走的当天,你不去学校通知我回来送她最后一程?
沉默良久,他面无表情地反问我:通知你回来有用吗?你回来了,二姐的病就能好,就能起死回生吗?
那时的二姐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还经常会咳到胸闷和疼痛难忍。
她的实际情况比七八年母亲去世前还要严重得多。
每天就喝几口稀饭,之所以没咽下最后一口气,那完全是靠求生的意志力来硬撑着。
但心理上,我还是短时间内难以接受。
可以说,我是带着对父亲的怨气,跑到大姐家的。
面对我的哭诉,大姐在安慰我一番后,给我说了二姐在人世间那最后的时光。
三天前的下午,她和大姐夫在田里干活,有一个路过的乡邻跟她喊话,说是经过“周家大湾”时,听到屋里的二姐叫得很凄惨。
二姐的病情,我们都知道再怎么治也治不好了,眼下能活一天是一天,平时她一个人在家,也会痛得大声叫唤。
大姐和大姐夫还是匆忙起身就赶去了老屋。
太阳落山了,二姐叫声小了,貌似疼痛也好了些。
她望着床边守候的亲人,用尽力气和每个人都握了握手,她对父亲说,如果明天早上她还活着,就把她送去荆州的大医院看病。
父亲点点头。
二姐闭上眼睛,两滴泪从眼角溢出,慢慢滑过脸颊……
大姐透过模糊的双眼,突然看到父亲的眼角也有泪水。
母亲去世他没哭,小弟和小妹去世他也没哭,唯独二姐去世,他哭了。
对二姐,他心里愧疚啊!
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但在这一刻,他陷入了深深地自责和极度地悲伤之中。
如果三年前,不是他让生病的二姐下田劳动,或许二姐的病情就不会出现恶化。
毕竟二姐年轻,她才不到二十二岁呀,身体再多扛上几年,兴许国家就研制出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了。
那晚,湾里的狗子个个异常烦燥,围着老屋转来转去,到处刨土且狂吠不止......
二姐最终没熬到天亮,在五更时分,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姐还告诉我,本来父亲准备让大姐夫去川店中学喊我回来的。
是她和三姐跟父亲说,人死不能复生,就不要影响我的正常学习了。
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了父亲。
等我从大姐家里回来,却不见了父亲,我估摸着他是不是去了母亲和二姐的坟墓那边。
果不其然,父亲蹲在两个坟墓的中间。
我喊他,却没得到回应。
待我走近,他突然起身转头看向我,小声说,给你二姐磕几个头吧!
我跪在二姐的坟前,磕了三个头,想到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埋葬了我的两个至亲之人,瞬间那眼泪就像溃堤的洪水一样,我哭到不能自己。
父亲过来扶起我,两人往回走,一路上没人说话。
屋里关于二姐的痕迹,几乎没有了。
她读过的书、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等等都拿去烧了。
走进那个熟悉的房间,只能闻到她喝过的中药味,还残留在空气中。
再见了二姐,愿你在遥远的天国无病无灾,来世我们继续做姐弟。
第十一章:大学
一九八零年冬月,年近八十的外公被“血吸虫病”折磨了四年后不幸离世。
一九八二年六月我第一次参加高考,考了三百七十二分,距离大专录取分数线差十多分,我所在的理科班当年就一人考上了大专,且他还是个“复读生”。
那年的本科录取分数线是四百一十四分,不出意外的,我落榜了。
痛苦是在所难免的,觉得那么多年的寒窗苦读,最终没得到一个想要的结果,我愧对老师、愧对自己、愧对家人,尤其是愧对母亲。
但生活还得继续,既然没考上大学,我想那就先找个事做。
那年,三姐出嫁了,嫁得不远,就在毗邻的星火大队,并于次年生下外甥郑建平。
听父亲说,因嫁到当阳两河口的小姨有了俩亲生儿子,所以当初送过去当“养子”的二表弟梁贤云,又回到姑爹和姑妈身边,他还自作主张将名字中间的那个“贤”字去掉,改为“梁云”。
大表哥梁全从应市大队大队长的任上调往川店砖瓦厂担任副厂长。
我得知消息后,赶紧去大姐家借了辆自行车,骑到川店找到他,问我能不能到砖瓦厂搬砖?
他说,可以,只要你身体吃得消。
他是见我戴副眼镜,又柔柔弱弱的,怕我吃不了那个苦。
我说声“谢谢”,回去拿了几件衣服,就来砖瓦厂报到了。
有一天忙完手里的活,我在街上遇到了高中同学焦颜成,他是藤店大队的。
他问我在干什么?
我说在砖瓦厂搬砖。
他一脸惊诧,问我为什么不选择复读,明年再考一次。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我是个努力,且不服输的人,为何现在跑到砖瓦厂干活,难道就这么甘于平庸了?
我说,咱们班三十多人也就一个复读的同学考上了大专,我担心明年我的成绩还不如今年呢。
他告诉我,城里的西门高中也在招“复读生”,凭我的成绩应该可以进去。
我一听西门高中也招“复读生”,立马来了精神。
要知道城区高中的教学质量,那是比下面的公社高中要好很多。
“希望之火”霎时间又在胸膛熊熊燃起。
我找大表哥说明情况,他非常支持我,还说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最大的期望就是我能吃上“商品粮”。
我暗暗下定决心:再努力拼搏一次,争取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参加西门中学“复读生考试”的当天,由于我坐车误点,导致去得晚,同学们语文已经考过了,所幸后面的几门功课,我考得不错。
其实我的语文一直是弱项。
我非常珍惜这次在西门高中复读的机会,在这一年里,我努力补齐短板,使各科成绩齐头并进。
一九八三年春,农村全面实施“包产到户”。
我们家水田和旱地一共分了有十几亩,父亲带着三姐和大弟将田里的庄稼打理得井井有条,家里也添置了一辆“永久牌”的二八自行车。
一九八三年五月,小舅妈因牙疼到公社卫生院拔牙,回来后牙龈发炎,夜里突然离世。
六月,我信心满满再次走进考场。
考完试,又找大表哥帮忙,进了川店砖瓦厂当临时工。
这一年的本科录取分数线是四百七十四分,相比去年的本科录取分数线,今年提高了有六十分之多。
八月初,学校高考分数开榜,我的高考成绩是五百零八分。
相比去年的高考成绩,今年足足提高了一百三十六分。
大学肯定是稳了。
八月中旬,我正在干活,大姐夫骑自行车来告诉我,“录取通知书”来了。
我跟大表哥说明情况后,便扛起装行李的蛇皮袋,坐上了大姐夫的自行车后座。
我是被填报的第一志愿“中山大学”的“自然地理专业”录取了。
手里拿着“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难掩内心激动,第一时间跑到母亲和二姐的坟前,哭到泪流满血。
这一路走来,其中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将“录取通知书”高高举起:“妈,二姐,您们看啊,我考上大学了!”
八月底,我要准备去学校报到了。
出门前,父亲将两百块钱交到我手上,并叮嘱我在外面一定要注意身体,也别苦了自己。
告别家人后,我从荆州坐车到了武昌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上绿皮火车。
中山大学为贫困学生设有“助学金”,我第一个月的“助学金”是十四块钱,当学校了解我的实际情况后,从第二个月开始,又给我涨到了每个月二十块钱。
二十块钱,够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那时候收到家里来信,都是大弟写的,因为他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写不了几句,便词穷了,所以每次收到家信,都是三言两语报个平安结束。
大一那年的期末考试,我成绩优秀,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获得了八十块钱的奖金。
这一年的寒暑假我都没有回家,因为来回车费要四十块,我想把节约的钱省下来,等第二年回家时给亲人们带些礼物回去。
一九八四年九月开学后,我持续低烧咳嗽,开始以为就是个简单的感冒,没当一回事,后来病情愈发严重。
经中山大学附属医院检查,我得了肺结核。
当我向医生坦言自己的担忧,说母亲和二姐都是因为这个不治之症而去世时。
医生安慰我不用担心,说这个病的潜伏期很长,如今国家已研制出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治愈率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且永不复发。
学校给予我特殊关照,住院期间的食宿和治疗费一切全免。
治疗了三个月,病情基本稳定下来,医院建议我休学回家静养半年再复学。
我考虑到回家不如就呆在医院,毕竟医院环境好,身体出现问题可以随时就诊,又离学校近,便没有办理休学手续。
不能到课堂上课,我就在医院的病房里自学。
生病住院的消息,我在信中没有告诉父亲。
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我说了,怕他在家里担心。
一九八五年五月,我拿着中山大学附属医院开具的“复查合格证明”到学校报到,并如期参加了期末考试。
虽然成绩不如大一那般优秀,但各科成绩都能达到良好以上。
两年了,这个暑假我决定回家。
家乡已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颇具经商头脑的小舅,拖着两个年幼的表妹到应市街上办起了村里第一家“榨油坊”,并于年底迎娶了贤惠能干的第二任小舅妈,次年生下小表弟梁臣。
以前的“公社”,现在全部改为了“乡”或是“镇”,“大队”也被“村”所取代。
沿途看到很多土坯房被新盖的砖瓦房所替代,连“周家大湾”也不能例外,像幺婆婆她们家就盖起了三间砖瓦房。
父亲跟我说,这两年国家政策好,家里的条件也是一年好过一年,他准备秋收卖了粮食后,将土坯房推倒,并重新在原址上盖三间砖瓦房,他还笑称,如今农村里结个婚,砖瓦房都成了女方的最低要求。
现实里,他确实做到了。
大弟于一九八六年冬结婚,那年他才满十九岁,次年弟媳生下侄子周健。
第十二章:我们都要好好的
一九八七年六月,我从中山大学毕业,理科改工科,被分配至南京某设计院从事化工和民用给排水专业设计工作。
一九九三年七月,我与爱人结婚,她来自江苏丹阳,祖籍是湖北黄冈。
据她讲,清末年间,她们那一个村整体逃难来到了丹阳折柳镇。
她家里人日常交流都讲湖北话,我回丈母娘家就像回到老家,感觉特别有亲切感。
一九九四年七月,我的儿子出生,取名周雪成。
这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决定从南京回荆州过年。
父亲虽然苍老了许多,但身体和精神却是极好,他抱着周雪成在湾子里到处溜达,逢人就讲“看啊,这是朝金的儿子”。
大年三十吃“团年饭”,父亲是提前一天就让大弟通知出嫁的两个姐姐了,要求她们必须携家带口齐齐整整地回来参加。
那天的“团年饭”,我们这么大一家人坐在一起好不热闹,吃到一半,父亲缓缓站起身来,他动情且声音哽咽地说:你们个个都圆程(出嫁结婚生子)了,我也算是对得起死去的相秀了。
我突然想起一九七二年,也就是小弟周岁那年,我们八口人在荆州照的那张“全家福”来。
我问大弟,推倒土坯房的时候有没有找到那张相片?
大弟直言没有。
瞬间,我心里顿感一阵难受。
母亲去世当天,没喝到我亲手熬的鸡汤;母亲也没看到我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和娶妻生子;甚至连母亲留存在人世间的唯一影像,因为我们的疏忽大意,如今也不复存在了。
每每想起这些,都是满满的遗憾!
杏子树下的欢声笑语,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可当我回首往事时,又会觉得它好似过去了很久远。
人啊,总是在失去以后,才会懂得拥有时的弥足珍贵。
我们总以为的来日方长,其实处处充斥着世事无常。
我们的苦日子过完了,而我们的母亲,却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