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灵瑞四指的爪子飞快地活动了起来,不一会儿,用圆底烧瓶装着的缓解剂就配好了,他轻轻松了一口气。虎形恶魔拿着那配好的药剂,提着剩下一点药剂做伪装的袋子便飞快地走出去了……啊不,是穿过房间,跳到对面的延伸房屋上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匹灵瑞默默地看着桌上再一次丰富的药剂,从抽屉中拿出了一本永不破损的书,轻轻一翻,他的思维便出现在了一片纯白的空间。
“老师……”他轻声叫到。
没有回应,只有另一个声音轻轻飘荡。他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药方,它们的配比浮现在空中,隐隐约约能够听到那个声音的讲解。
“随机抽查……再复习一遍吧……”
其实他从跟着师傅诊治开始,也练了几十年了,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了。但他还是愿意每天花时间熟记,为了让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配出救魂灵的药剂……或者……只是听听师傅的声音。
他忽然展翅飞起,在这片纯白色的空间中飞翔,大片大片的记载配方略过他的眼前。最终,他停在了一处灰白的塑像前。
那是师傅还在的时候,他瞒着师傅攒了两年的钱,请一位书籍幻想师制作的。师傅知道了这件事后,半个月没和他讲话。那半个月,他就一直待在这个雕像旁边,以复习配方的借口欣赏,生师傅的闷气。他那时认为,自己的师傅一定会成为这个恶魔城最伟大的有序医生与有序药剂师。即使师傅再怎么责骂他,他也不会后悔。他就是要让师傅在转生后,后魂灵翻开这本名家之书时,能够瞻仰这位神医的雕像。
但是并没有。最开始的时候,师傅与他同期的那些有序医生们可是风光无限,好多大公司都向他们发出了邀请,招他们直接担任研究岗位。其他的有序医生们都接受了,只有师傅这个老顽固一定要亲自诊治病魂灵,也就随着那一波机会的消失而落寞了。师傅又是个孤僻的魂灵,喜欢一个魂灵钻研钻研药剂,一进实验室就是几天不出来,饿了就生啃有序能量,不眠不休就做下去了。他也不善于推销自己,导致师徒两一直都只是开个小医馆,在恶魔城中不繁华也不贫穷的地方呆着。
有病人来了,一般是匹灵瑞都给处理了,有不懂的,直接将幻想造物——情况报告,通过实验室旁边墙壁上的孔道塞进去就行。从他塞进去一份复杂的病例,到师傅给出一份详尽的诊治指导,一般不超过两分钟,匹灵瑞根本不知道师傅是怎么做到的。他练了这么多年,也只是能够保证在看到那些复杂案例后两分钟内看出思路而已,更别说是还要在一边实验药剂的情况下。
他曾经询问师傅怎么才能做到,师傅只是说了一个字“熟”。恶魔都不是小孩子,他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但这些简单重复造就的奇迹,还是会让他每每见证时不禁赞叹不已。他那时真的相信,师傅就是整个恶魔城最厉害的有序医生。
当然,师傅对他也十分严厉。配药时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心,不能有一点点其他的想法,否则精密的幻想造物配药设备便会将你微小的倾向一点点放大,最终使得整瓶药剂失效。探查病魂灵的有序与无序流动时必须一丝不苟,不能放过哪怕一点点的流动迹象,这些都是诊断的重要依据。
他也在实验室里看过师傅实验。那时候,他还不像这时那样穷困潦倒,实验室里还有不少像样的幻想造物,药剂瓶能方便地浮在空中,隔空操作也不是不行。师傅一般一次性操作四五套设备,即使是在实验新药剂的配比也是这样。四五套设备一起运转起来,师傅的手几乎没停下过。忙而不乱是最好的称呼,师傅完美地掌握了每一丝有序在药液内的流动,使幻想造物对其的操纵恰到好处,润物无声和疾风骤雨相互配合,就像是在进行艺术活动一般。
师傅也带着他去恶魔城各地巡诊过。师傅称之为“赤脚医生”,他也不知道师傅哪里来的这个想法,或许是他原来的世界吧。但事实上,每次巡诊都是亏钱的,去富人区的话,各种人情费就占了开销的大半;去穷人区的话,人家那是真的付不出钱啊。但师傅是固执的,坚持五年巡诊一次,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或许是善良吧,毕竟恶魔城的有序医生事实上没有多少,有能力的都想着如何取乐,没能力的……那就是没能力,许多地方甚至只能靠我们五年一次的巡诊。
其实,他自己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徒弟。他理论学得不错,但经常会紧张,平时配置药剂时的紧张可以用熟练克服,但真的遇到了突发事件,他能迈得动步就算谢天谢地了,更别说动起手来去配置药剂了。无论是在诊所时遇到没有药剂准备的紧急情况,还是在巡诊时需要当场配置急性药剂,他依靠了师傅好多年,挣扎着适应了好多年好,或许已经尽力克服了吧……练习了这么多年,无论他多么专注,做事的速度就是比不上师傅。师傅常说,紧急时刻分秒必争,他很自责自己不能再快一些。但一直以师傅为目标的他,越追逐越觉得自己没用。他或许,一直会是师傅的坏徒弟吧……做着微不足道的贡献,永远只能看着师傅的背影;但他也觉得很幸运,有一个好师傅可以依靠,在这个缺乏安全感的恶魔城中,这一点来之不易。
本来,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诊所常常采购药剂供师傅研究,花销大,但生意也不错,他们也能攒得起钱。十几年的时间,就够师徒二人转生的费用了。但师徒也并不想着转生,不止是怕失去记忆,或许更是因为“有序医生医死灵”的执念,可能还有师傅配出完美药剂的执念,他们就这样在恶魔城生活着,有一些朋友,能做一些事,也就足够了。
但意外总是来的猝不及防。师傅把他自己实验出的新药剂摆在诊所里卖,他对这个新药剂很满意,整天和徒弟待在前台,不停的唠叨他,他虽烦躁,但也满足于被人关心的安心。好巧不巧,师傅的新药剂和某个公司研发的新药剂刚好撞车,公司蛮横不讲理,叫师傅停止售卖这种药剂;师傅也是固执的可怕,硬是顶着各种压力卖着,他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哪个公司忍不住了直接翻脸,把师傅魂灵给消散了。
那一天,师傅叫他将自己送给他曾经的朋友加同行借鉴借鉴的药剂书取回来,叫他不要烦自己,直接在那呆一天。也是那一天,他耐不住寂寞提前跑了回来,只看到了有序之力退散的店铺外墙逐渐变成粉末消散,各种黑雾笼罩着诊所。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在黑雾中摸索,大叫着呼喊师傅的名字,忽然看见几个穿着黑袍,带着黑帽,看不清面容的家伙团团围住了他。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公司最终选择了直接掀桌,杀死了他敬爱的师傅,查封了他们的店铺与所有的资产。那个被黑雾笼罩,被黑衣人围绕的那个绝望与恐惧的瞬间,成了他永远的痛。他只记得,那些黑衣人转身时,披风的背后有一个红色的六芒星标志。
那件事发生后,他就变成了流离失所的流浪医生。没有专业的幻想造物配药设备,许多的魂灵都无法拯救,他也就是从那时起,逐渐学会了安慰与劝诫。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晚上袭击诊所的,是雇佣兵组织的A级小队。他也明白了,这个组织的含义是什么:用暴力的手段达成目的。
后来,他才知道,即使是师傅,也比不上那些“真正”的有序医生。他和师傅都是三字魂灵,没有自己的魔法,只能靠着勤奋与积累,一步步成为大师。但当他真的去到医疗公司,看到那些有魔法的三字、二字、甚至一字恶魔,要么是有“全视之眼”,能够看到任何有序与无序的流动,跳过了绝大部分练习的时间;要么是有治疗类魔法,能够跳过药剂直接治疗病魂灵;要么是“序之操控”,直接就能操纵有序与无序任意流动,完全就是全能的有序医生。甚至还有神奇的神赐魔法,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消解有序与无序流动在魂灵上留下的疤痕……在他们面前,自己和师傅那“有序医生”的身份,就像一个笑话。
最终,他也只是重新振作起来,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在灵公司上方的大楼上开起了简陋的诊所。曾经在巡诊时就到过这里,他明白,这片贫民区周围没一个有序医生,魂灵们都盼着五年一次的巡诊能够尽量治好他们的顽疾,让他们能够晚消散个五年。如今,在这里魂灵们的帮助下,他成功在这里重新开起了诊所,继续尝试去医治一个个早已治不好的顽疾。
他已没有那个闲钱去巡诊,但每五年同一时候,他也会走出那个小房间,跳上对面建筑的通道,在建筑丛间穿行,给附近稍微懂点医术的魂灵分一点药剂。那怪诞的钢铁丛林蔓生许多尖刺填满黑暗的空间;远处宽敞明亮的道路上,飞速前进的交通工具在燃烧着大量的有序能量;更远处细节满满的大楼灯火通明,照得那一片区域亮堂堂的。
……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那个老师只是羞于当面启口夸赞自己而已,其实自己做的已经很好了,已经能做到很多的事情了。他当然明白,哪一个恶魔生前没懂得什么大道理呢?他只是……想让自己……能够做的更多一些。他并不认为自己多么善良,多么有责任心,身为中层的有序医生,他也没有太多与更底层的魂灵共情的能力。但有些不知为何的执念,还是引得他将诊所开在了这里,让他以成本价售出药剂,让他允许病魂灵欠一笔小账,让他愿意总是去说些无意义的话语去安慰。他所做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所求的,也优先是自己的生存,也就这样,不算好人,对吧?
他其实早就听到了,每一个讲解配方的声音,都会提及那个让他挂念的徒弟。内容十分宽泛,有时是夸奖,有时又是批评,甚至会有无关药剂的部分,随口谈谈他们的生活,谈谈这个刚来到恶魔城就拜师于他,陪了他几十年的徒弟的方方面面。谈他今天又配成了哪个药剂,今天又给哪些病魂灵独自诊治,谈他在巡诊的时候克服了恐惧帮上了忙;谈他总是自卑,谈他对自己的仰望,谈他不经意间流露的善意,谈他在恶魔城交到的同龄朋友,谈他对自己讲述的,对恶魔城的各种感悟……当然,这些一般都在一段讲解的最后面,只有他耐心地听完,这些才会出现。
……
雕像是一个啄木鸟恶魔。灰白的颜色以简洁的线条勾勒出强健的身体,但再怎么传神的雕塑,也表现不出师傅那坚毅而固执的眼神吧……
雕塑下方是一行字。他那时就要求把“最伟大”给提前刻上去了,或许这句话才是师傅如此生气的原因。
“恶魔城最伟大的有序医生与有序药剂师——凯尔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