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色晓雾如波涛潮水般涌起,一阵接一阵扑散开来,片刻间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墨汁,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
“这是哪里?”
禾满环顾四周,想瞧清这是何处,奈何周遭一切皆被迷雾笼罩,冥冥漠漠,无论她怎么睁大眼睛,眼前始终白茫茫一片,唯余无穷青霭在不断缭绕、翻滚。
挥不走,扯不开,斩不断。
她记得方才在与秦子钰比赛划舟竞球,眼见着小舟离花球越来越近,怎料湖底顿生波澜,激得小舟摇摇晃晃,看见近在咫尺的花球,她不甘落下风,正欲飞身抢夺,但一个没站稳,脚底出溜一滑,只听“噗通”一声,回过神来,自己已狼狈落水。
她是熟通水性的,原想游上岸,然不知为何,那时她只觉双腿似灌满铅般,难以摆动一厘。
体力在透骨寒水中逐渐殆尽,合眼之际,禾满迷迷瞪瞪看见秦子钰游至她跟前,她能感觉到对方把她送上岸,但……
禾满狐疑,抬眸再次打量周围,她现在难道不应该在家里吗,怎会来此处,她不记得曾经还来过这种地方啊?
空气中夹杂着冰冷雾气,偶有暄风悄悄路过,带动迷雾缓缓飘动,发出细微沙响。点点凉意,沁入肌肤,禾满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搓搓双臂,试图寻求一丝温暖,抬高声调向远处大喊:“爹爹,阿兄,子钰——”
话音被浓雾贪婪吞噬,半分回响也无,周遭仍是一片寂静沉闷。
岚烟漫空,弥蒙四野,混沌一片,莫辨牛马。
正当禾满打算抬步往前方走去时,一抹日光骤然洒下,其芒赫赫,璀璨炽热,如利剑穿云,破雾而出。
光芒所及,雾霭如沸汤沃雪,须臾消散。
没了雾气遮挡,周遭事物渐显分明。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遥望去,青山绵延,如翠练轻摆,野花烂漫,纷纷扬扬,似彩色星点点缀山巅。真是人际希逢,飞尘不到。
“我这是……升天了?”
思及此,禾满不由浑身一抖,可怜她年纪轻轻,一腔抱负还未施展,就这么被淹死了?这也太草率了吧。
武将之后,再不济也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她却因嬉闹不慎落水而亡,这让她怎么有脸面对禾家列祖列宗啊……
胡想之间,忽听身后有道声音传来,禾满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是有人在作诗。
“喜乐声中葬新娘,哀愁泪里辞旧郎。烽火连天燃边疆,残肢断臂满沙场。权贵掷金如泥沙,慈亲卖儿为饥粮。更诧愚言人血妙,兵甲千层道义亡。世间百态应如是,苍生无奈送残阳。”
听完吟诗,禾满眉头微锁,正当她转过身,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时,一人影从假山后走出,翩跹袅娜,轻移莲步,片刻,站定至她跟前。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女子柔声开口。
闻言,禾满并不应答,只后退半步,目露警惕,不加掩饰地审视眼前这突如其来之人。
女子身袭七彩羽霓裳,嘴角挂着一抹恬淡笑容,有赋曰:“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珮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
应惭西子,实愧王嫱。
这么美的仙娥,若放到往常,禾满必是上前作揖,与之亲近,可此刻境地,她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昂起脑袋,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初次见面,这般举止言语,属实是失礼,但女子并不怪罪,反而莞尔一笑,回道:“吾乃王母座下第十八位仙子,玉巧仙子是也,专为世人解惑点津。”
“所以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玉巧仙子轻笑颔首。
“不必了,”禾满冷冰冰瞅着眼前仙子,“我没有疑问,亦不需你解惑点津,我现在就要回去,没工夫陪你玩。”
说着她抬脚要往回走,那仙子见状也不阻拦,只轻飘飘一句:“你觉得你现在走的了吗?禾满。”
听她念出自己名字,禾满跨出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怔怔看向身后女子,“你什么意思?”
“人生不过一场混乱,充满种种荒谬与污秽,只能引人发笑,未免乐极生悲。”
仙子温声道:“玉巧不度高人,不度贵人,只度有缘人,今吾与姑娘有缘,特招尔至此,为尔指点迷津。”
听她这般说,禾满面露不耐,“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疑惑,无需你指点,更与你无缘,仙子找错人了。”
“既已来此,姑娘何不同吾经此一遭?待最后,有没有疑惑,姑娘再作定论也不迟。”
禾满目光扫视眼前人,从始至终,仙子皆面含浅笑,没有话本中神仙固有的高傲姿态,更像邻家阿姊,和善温柔。这模样,若非适才亲耳所闻,禾满真要怀疑那威胁话语是否出自她口。
思索片刻,禾满点头,“那好,我同你走一遭便是。”
玉巧仙子露出一个更真切的笑:“吾知禾姑娘性情豁达,亦不想耽搁禾姑娘回家与父兄团聚,这样吧,我们换种游戏。”
“什么游戏?”
“接下来,我们会去几个地方,每到一地,姑娘回答我一个问题,何时答案正确,我就何时放姑娘回去,怎样?”
“若我头一个就回答正确呢?”
玉巧仙子微微一笑:“吾自当遵守承诺。”
“那快些走吧,”禾满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仙子抬手轻轻一拂,刹那间,一缕青烟掠过,紧紧缠绕于禾满眼眶,她忍不住垂首挥散,等再抬眼时,眸中已是另一番天地。
大致看了眼周围场景,禾满漫不经心问道:“仙子有什么问题,问吧。”
玉巧含笑:“我的问题很简单,这户人家在办何事?”
禾满不假思索回答:“全着白服,当然是丧事了。”
说完,她不禁腹诽,这仙子未免太过小瞧她,拿三岁孩童都能回答上的问题考验她,还是说这人头一次办事,经验不足,抑或是他们神仙没见过人间白事?
不等她拉拢思绪,只听身旁人道:“错了,是喜事。”
“怎么可能?”禾满当即反驳:“明明全是白衣,怎么可能是喜事,大魏没这样的规矩。”
说着,她伸手指向不远处,示意玉巧看去。
宅院正堂之内,素缟盈庭,棺椁置于堂中,朱漆泛光,雕饰精美,可见逝者生前非富即贵。香烛高烧,烟雾袅袅,弥漫整座堂庭,一旁僧侣诵经超度,梵音久久回旋不散。
一阵徐风吹过,带动灵幡轻摆,火盆中已化为灰烬的纸扎车马随风飘摇,落在旁边披麻戴孝的儿孙身上,更添悲凉。
丧乐奏响,如泣如诉,众人皆跪伏于地,涕泗交流,哭声哀恸,闻者无不为之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