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飘荡着醉鬼口中不断涌出的呕吐物的酒香,脏污的布帘无力的起伏着,木窗格上的黑色剪影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对着手中微小的生命狞笑。
见山政一费力的从污秽中抬起头来,他是清醒的,真因为是清醒的,所以他刚刚跟对方的冲突就成了绝佳的借口,结果他被一群酒徒狠揍了。口腔、鼻腔中的混杂着呕吐物、经过胃液和唾液再次发酵的酒香混杂着血腥味,让他宁可暴毙也不想在这世上再多活一秒。双手撑起身体的时候,手腕在咯咯作响,左手猛然发力身子一个翻转从满地的污秽中滚到一侧,全身脱力,手腕像是折断一般,痛到拳头都没办法握紧。当然这一波操作是用价值的,起码他不会趴在糨糊状的海鲜、寿司中憋死。赶紧挥动双臂在脸上胡乱抹擦,还没等擦拭干净,嗓子眼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一股混合着微腥的海鲜,微甜的寿司米饭的粥状物涌进嘴里,堵塞了气管,引起一阵剧烈咳嗽,米粒混杂在粥装的海鲜里又从鼻孔喷射出来。
至此,见山政一的这口气才算把肺里的浊气替换出来,想着刚刚的腥甜,只觉得胃部翻滚,正要趴在地上大吐特吐,不远处的传来一个声音,“喂,臭小子,你还没吃饱嘛?”
见山如芒在背,顾不得站起来,四肢着地,快速向前爬去,直到绕道垃圾桶后面,蹲在阴影中偷偷伸出头去看说话的人。木屐在象腿的脚下微微变形,粗壮的小腿上满是黑色鬃毛,两个大腿紧密的贴在一起,腰间围着白色的布袍,黑色的外套像是裹在一只水缸上,腰带打结处只剩余手指宽的一节。像只葫芦的脑袋上,三角眼微微眯着,猪肝色的嘴唇覆盖着烟黄色参差不齐的牙齿。高耸的发髻上,插着一根女人的发簪。
那个臭虫一般的小子躲在污秽不堪的垃圾后面像个老鼠一样在打量着他。御卫下之助的眼中露出残忍的目光,抬的木屐狠狠踩落,微微变形的木屐下,地砖龟裂开来。只想飞身上前把这个小子狠狠的在手中搓揉成粉末。只是看道那个小子下巴还挂着白粥一样的东西在一滴滴往下滴落,额头上还有半只虾贴着头发,御卫喉咙也忍不住微微咕咚了几声,脸上也有些发青,倏的转身,垃圾堆后面的蟑螂却跳了起来。
御卫下之助不再理会,向着起伏的门帘走去,整个街道都在微微颤动。酒屋中歌妓捏着嗓子,拖长的尾音在一波波放肆的笑声中,如一缕线香在过堂风中摇曳。御卫舔舐着嘴唇,鼻尖似乎已经触到到歌妓上身的裙摆,眼中炙热的欲火燃烧起来了。
见山政一被御卫下之助突然一个转身吓得一个激灵,看见御卫的后背缓缓向前移动,两个大腿互相刮蹭,像是两张粗粝的砂纸在打磨着山石,终于放下心来。却在这是眼前的画面出现了奇怪的变化,街道像是突然被人静音了,见山政一耳边竟然听到了自己如鼓鸣一般的心跳声。世界也被切割成两半,以御卫下之助为分割线,在他的前方,灯火灿然,街上的酒屋鳞次栉比,奇装异服的人在酒屋间穿梭进出。在他的身后却是一个没有边界的幽暗世界,灯光就跟他在满地污秽前收回脚的木屐,刚刚探头就又缩了回去。在光影的分界线上,一个人影在酒屋的檐下出现,眨眼间只留下几缕青烟,御卫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脑袋四周看了看,随即砂纸摩擦的沙沙声变得急促。见山政一所处的位置离得较远,发现了怪异的地方,御卫大腿不断摩擦,脚下的木屐每次都落在同一个位置,行动了半天都在原地踏步。整个街道的地面只有御卫的脚下有一层黑色阴影覆盖。
御卫愈加不安,像是落入陷阱的狗熊,眼神透出择人而噬的狠厉。一只银色光团旋转着向他脑袋飞来,速度极快,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御卫看到了异样,抡起胳膊巨掌狠狠拍在光团上,光团“噗”的一声插进地面,竟然是一柄匕首。酒屋旁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一个人,他背对着灯光,上身穿着暗红色的衣袍,衣袍上披着黑色的护甲,护甲上有鳞片一层一层的叠在一起。脸上带着一只惨白的狐狸面具,一块黑布围在脖颈上。护甲垂挂盖住衣袍,护住下半身。暗红色的衣袖上,绣着一只黑色蝎子伏在一朵金黄色的菊花上,四周环绕着松、竹、梅花的图案。一柄太刀斜插在腰间,太刀的一足和二足之间的刀绪呈现暗红色,像是黑色刀鞘上开出的一只彼岸花。
“御卫君,今晚好雅兴。”
御卫下之助看到这人怪异的打扮,盯着他的袖口有些发愣,竟然没听清刚刚来人的说话。
“我们在旁死魄之夜相会,恭喜你了”
御卫下之助猛然惊醒,在舍离街的阴阳历中每月的晦、朔、旁死魄三日,活人是不能单独出门在户外流荡,否则被夜行中的百鬼发现,随时有命殒的可能。御卫看着眼前的怪异男子,心中越发恐惧不安。狐面男子微微仰头,向着空中嗅了嗅,“御卫君,你害怕了。这样不好,过多的恐惧会让你的身体发酸,这样的口感不会太好”
御卫原本慌乱眼睛变得血红,他想起来了,眼前这个人大概就是在舍离街的传说中的”斋狩“,他会在百鬼夜行的日子里出现,他可能让活人往生,也能让死鬼超生。这个传说一直流传至今,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所以基本上没人当真。御卫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在做梦,见到了传说中的“斋狩”,他知道自己的这颗头颅大概率是要保不住了,拼死一搏也许能争取一线机会。狐面人并不多话,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紧握刀鞘,食指虚托刀口,拇指按住刀护,左手手指如群山侧峰,虚放胸前,引而不发。寂静中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接着砰的一声,御卫脚下的木屐碎成粉末,接着地面碎石四散,将脚底的黑烟彻底激散。御卫不等他拔刀,猛然发动,如同一只巨猿向着一只孱弱的猎豹奔去,街道的灯光都被激荡的气流击散。
狐面人微微低首,御卫裹挟的气流已经逼近身前,围在脖颈上的黑布被劲风吹向身后,两只巨大的手掌一左一右袭来,两只手竟然暗藏相扑之术,左臂伸直左手如爪罩住了他的右侧所有退路,右臂却略微弯曲,右手握拳,高出左臂,冲着那人脑袋而去。胸前看上去空门大开,但是他那两条巨腿,每次跨步出去,都是前腿先抬,却是后腿落地。看上去像个猿猴在地上怪异的蹦跳,这个在空中略作停顿的动作,防住了他的所有胸前空门。只是,狐面人似乎并不知情,当御卫突进到将狐面人笼罩在自己的手臂范围时,狐面人的太刀就算现在拔出,只怕才拔出一半,他的两条手臂估计就要被他给撕下来。御卫嘴角狞笑,两手似乎已经抓住了那两只令他心中无比厌恶的手臂,只待瞬间发力就可以扯下来。却忽然发现他的两只巨掌抓了空,并且顺着惯性两只手臂竟然交叉在一起,像是把自己保住。眼前的狐面人消失了。就在这时抱住自己的左右手传来一阵剧痛,御卫骇然发现原本在他面前消失不见的那个人同时出现在他两侧,两个人影瞬间拔刀,同时斩下,一刀将他两只手掌斩落在地。御卫剧痛之下狂性大发,轮起胳膊向着两个人影砸去,碰到人影的一瞬间,人影像是绷在扇面上的丝绸,被人从中剪断,成了丝丝缕缕的轻烟。
两击不中,双眼已然血红的御卫对着边上的酒屋冲了过去,木制的门框纸糊一般挂在他身上,跪坐在桌前饮酒的男男女女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呆住,还未反应过来,御卫的一只脚已经踩破最外侧的一人腹部,内脏激射出来,那人只来得及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腹腔里红白黄黑乱成一锅粥,剧痛让他的大脑瞬间麻痹,惨死当场。边上众人发出一声惊叫,纷纷想要起身躲避,手脚却开始发软,只见那御卫如疯狗冲进鸡群,左踢右踩,没有双手的胳膊像是两个球棍,一颗颗头颅像是棒球一般被击飞出去。御卫血红色的双眼俯瞰着她的脸庞,断掉的双腕按在杏色的墙面上,一名艺妓被逼在角落,勉力支撑着身体,细长白皙的脖子上,是一张惨白的强制镇定的脸。看着将自己困在他的臂展中间的御卫,颤声道”御卫大人,您醒醒,我是...“御卫鼻尖翕动着,在她的脸庞上不断嗅着,双臂忽然将将她牢牢抱紧,墙面上留下泣血的双瞳,紧接着御卫狠狠咬上她白皙的脖颈,参差不齐的牙齿刺破血管,陡然间滚烫的腥咸的鲜血涌入口中,御卫体内的兽性彻底被激发了。他不再满足吸允,开始不停撕咬眼前的一切。
在他陷入癫狂时,之前的那个狐面人再次出现在他身后。
“猿山,我想亲自动手。”
“太危险了,你还记得我们出发前的约定吗?”
“是,务必保证自身安全。”
狐面人静静听着耳麦中的对话,接着听到了对他的请求,“狐先生,请先消除他的威胁。“
狐面人微微叩首,倏然他的身形一分为四,两个飞向御卫的两侧,两个如同两团黑影掠向他的下肢,而站在原地的那个人,在地上一踩,飞向他的身后。片刻间,御卫脊椎第13、14处两只刀尖交叉出现了从两侧腰间刺进的一刀,接着从他的跟腱、脚踝、膝窝、大腿后侧的一条腿筋被一刀搅碎。四个身形合到一处,飞掠到他后背的狐面人只见右手拇指略微推动刀护,一点寒星掠出刀鞘,刀已经交到左手,人在空中发力回旋,刀刃从右肩斜斜斩下,御卫的肺部震碎,脊柱被整齐切断,刀尖从心脏下方一厘米的位置划过,狐面人合刀入鞘,从半跪中缓缓站起。决死的艺妓最后失去知觉前,眼前的世界像是被泼了一盆红色油漆,所有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除了跪倒之后仍有一个人高的御卫,以及站在他身后准备行刑的狐面人,酒屋中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一高一矮两个人从一处墙体中走了出来。两个人都是身穿夜行服,眼睛上戴着护目镜,口鼻之处有着过滤装置,有隐藏的管道通向后背处略微拱起的地方。瘦弱的那个人手中拎着一柄白色刀鞘,刀续似乎是一只金色的虎身,手柄上用金线银丝裸绞在一起,以鱼鳞般排列的菱形,刀柄末端是一只咆哮的金色虎头。身材高壮的人右臂腋下夹着一只冲锋枪站在瘦弱的年轻人边上。
“我要亲手斩下这只狗熊的脑袋,狐先生那一击劈空斩太帅了”
狐面人耳麦中传来了两个人的对话,余光瞥见了那个瘦弱的少年看向自己的炙热目光。
那个少年抽出太刀,将刀鞘扔个身后的人,刀身映照酒屋中的灯光,像是一池秋水映照了夕阳的余晖,随机湖面吹过一阵风,一池余晖被吹散,只剩冷冽月光。狐面人看到那柄太刀刀身的异样景象,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瘦弱的少年却浑然不觉,比划着刚刚狐面人那凌空一斩,看着御卫跪在地上垂着头露出的脖颈,计算好距离,站定之后,上身以腰为轴扭向左侧,刀背贴紧身体,却陡然发现左手怎么放都有点碍事,反手去握刀柄更觉别扭,最后无奈放在腰间,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半空中腰部发力带动右手中的刀刃向着御卫脖颈斩去,突然间低垂脑袋的御卫抬起头来,血红的瞳孔散发垂死的戾气,空中少年原本计算好的位置和发力被突然抬起的头颅打乱节拍,斩向脖颈的一刀变成要切断他的嘴巴,御卫看着空中掠近的刀刃狞笑,张嘴嘣的一声竟然咬住了刀刃,锋利的刀刃带来的凌厉劲风同时将他的嘴角撕开。
少年有些慌乱,奋力想要抽出刀身,却不想猛的一股大力传来,自己竟然被地上那人拉了过去,慌乱间还死死握住刀柄想要将它从那人口中拔出来。
“弃刀!”
少年猛然惊醒,赶忙放手,却已经迟了,脚踝被狗熊的手臂击中,身子踉跄,已然跌倒在地。
仰面朝天的少年正要跃起,头顶上一个巨大的黑影压了过来,黑影中一对血红的瞳孔狞笑的扑向自己。
“砰砰砰”,“噗呲”
那个人握在手中的枪身纹丝不动,手心却不断渗出冷汗。趴在地上的御卫一动不动,狐面人站在他的身侧,戴着面具的脸没有任何细节流露。
三发子弹全都命中御卫的头颅,枪法的准度是毋庸置疑的,只是猿山心中发出一声哀叹,时机,时机啊,哪怕扣动扳机再早点啊,甚至指针撞击弹壳的声音比出刀的声音再快上半秒也行啊,普通人无法感知的差异,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的刀刺入心脏和子弹击中头颅的时间几乎是一致的,因为子弹快啊,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连发三枪的真正原因却是,刻意用三发子弹掩盖他慢的出枪速度。
但是,他清楚的知道,那半秒钟的时差,是永远无法糊弄过去的,除非…
他看向站着的狐面人,眼神不知不觉变得狠戾,狐面人感知到扑面而来的杀机,看了看他手中的枪口,微微躬身,右手拇指按在了刀护上。
他正要将一梭子弹倾泄出去,耳麦中传来微弱的呼叫声
“猿山勇吉…,拉我起来,咳咳咳”
猿山勇吉赶忙放下步枪,捏住御卫的脖颈,直接将他的躯体拎了起来,啪的一声摔在边上。
那名少年的夜行服上污血像无数小溪一般向着身下滑去,看到面罩和衣服都没破损,猿山勇吉长舒一口气。
青年人被扶了起来,后背的疼痛开始发作。猿山勇吉看着周围混乱的场景,知道不能再做停留,将少年背起来,捡起地上的刀收入刀鞘,看了一眼狐面人,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消失。
外面警尖锐的警笛声快速接近,猿山勇吉来到一面墙边,四周观察了一下,悄然按下腰间的一个按钮,墙面立刻凹进去一块,然后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猿山勇吉俯身进去,身后的石门迅速归位,墙面看不出任何的缝隙。
然而这一切都被躲在垃圾堆后面的见山政一看在眼里,他像是一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呆子,眼前的一切太过残忍血腥,古怪莫名,于是他选择视而不“见”,痴痴呆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但是却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敢往脑海中记录。
一队警员冲了进去,领头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性,他双手握枪,枪口跟随着视线向着墙角、门后、屋顶、柜台、窗口快速扫过。之后便将枪收了起来,向身后的警员说道,“一队,以门为起点向街道左右两侧五百米范围检查可疑线索。二队从窗台、房顶、后门三个位置向自身扇面方向180°,搜索五百米范围的可疑线索。三队跟随法医进场,四队问询周围所有目击者。”
见山政一坐在警局里面的问询室已经整整一天了。问询的警员告诉他,哪天的现场只有一个半活口,那半个活口失血过多,生存的几率很小。而他则是那个“一个”活的目击者。警员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似乎将他当成了嫌犯。这让他极度反感和抵触,一开始他随口敷衍胡诌,希望这些警员能够有些觉悟,早早收场了事。哪知道这些警员出乎他的预料,似乎早有准备,一个答案他们变换五六种提问方式,他随口胡编的答案很快显出原形。警员一次又一次提醒着相同的话“见山君,请如实告知所见到的一切,任何隐瞒会对你造成不利。甚至,你可能因为自己的隐瞒,负上刑责。”
在见山胡编答案的期间,这段话已经不知道听到多少遍,直到领队的那个警官走了进来,问询的两个人连忙起身,向他鞠躬道,“竹野龙矢队长!”
竹野龙矢站在他的对面对他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见山君,我是竹野龙矢,看在舍离街可能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所以拜托了”
见山近距离看到他的脸,白皙的却没有一丝血色,阴郁的瞳孔中眼白却很少,凝视自己的时候感到后背发凉。见山政一不敢再打量对方了,低下头思索了一会,说道“我看到的事情太离奇了,你们肯定不会相信。“
问询的警员互相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你如实说就行了,相不相信由我们决定,你无须多虑”
“我的安全能够保证吗?”见山抬头望向向他鞠躬的警官。
“你放心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另一个记录的警员说道。
见山没有接话,继续看着竹野龙矢的脸,他的神情更加阴郁了,“见山君,我不能保证”
“我们能够调配的人手很少很少,你在现场看到的就是我们全部的警力了”
“可是你不是有四队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