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他再没花孔雀似的孤芳自赏,而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用他那金贵的西装袖子揩了揩脸。
有那么一瞬间,何楚卿似乎是失魂落魄地神飞天外。他和一个神志失常了的人没什么两样,只顾着立在原地,状若迷恋,感受那人衣衫带起的一点小风。
要极度的艰难,才能把自己拉回现实世界。
在这种场合里...他到底胡乱地眷恋着什么,不太好细想。
纵然里斯本有心想把这地方用金子篆刻,卫生间里能着手的地方也未免太有限了。
就这么一亩三分地里,那边很快传来了细微的宽衣解带的声音。
闻此,何楚卿的脸连点缓冲都没有,比一笔油彩画到面上还要鲜艳,从脖子红到了脑瓜顶。
此刻他终于顿悟似的知道要脸,逃也似的摔门就跑。
包厢里原本正聊得热火朝天。
何楚卿闪身进来,就见即便他本人没参与这一场赌,他的椅子也还是老老实实空在那,没人敢坐。
“哎,焉裁。”几个人见他回来,用下巴点了点屋子角落,“有人找。”
何楚卿望过去,只见本来就不起眼的屋角处立着个半大的孩子,约莫有十五六,穿着和整个里斯本格格不入。
那一身的灰旧破布长褂子,像是郊区罕见的小山村里偷摸着进来的。
他的心绪一路之间已经平复了下来,只瞥了那不堪入目的孩子一眼,大马金刀地落下尊臀,顺口道:“刚说什么呢?”
立刻有人会意,心照不宣地接:“说那个刚来玛港的军官,叫什么来的?顾还亭?”
自此,大家都约定俗成似的,一起把角落里那个孩子略过了。
小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咬着嘴唇低头不吭声,彻底成了局外人。
“说他在大陆的‘功绩’。好不容易等到了他们司令,一路以来,也零零碎碎地立了不少功,他这名字也算口口相传了,谁成想被民众党收拾过这一番,军队直接散伙了。一个大将军,竟然也成天在玛港醉生梦死了。”
此话一出,自有人捧哏:“可见这个军队严苛到什么程度,好不容易一得空,总得花天酒地浪荡一场吧?”
独独何楚卿没笑,反而正儿八经的发问:“散伙?就算是打了败仗,又怎么至于直接散伙呢?”
在这包厢的一伙人里,平均年龄也就二十多岁,个个都是自命不凡的角色。
一听他问,便觉得自己总算能在别的方面技高何楚卿一头了,忙不迭地给他解答之前,先不由显摆了一下:“焉裁,你要知道,这一场仗可跟别的不一样。”
何楚卿寓意不明地扫了他一眼,像是懒得跟他计较那点小心思。
“中原大战可是是三党争锋的决战。先前的乱世里,各个派系缺的是好手。但等到太平日子一到,这些个名门的后人,又立了大功,就成了上面的眼中钉了。听说顾家本来就是颇具影响力的大家。”
“不是吧。”另一个挑事儿似的质疑,“不还有风声说杨德晖司令给他留了个高位以待他回来的吗?”
为着这点见解,人人都想插一句话,凑拼图似的你一句我一句,给何楚卿零零散散地拼出了一个鸡蛋壳一样单薄的认识。
室内很快叽叽喳喳起来,宛如一口沸腾的热锅。
何楚卿静默在一边,充耳不闻。唯有一双手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把他维持出来的平静敲了个稀碎。
印象之中的顾还亭,本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
也正因为此,说话办事就更显得杀伐果决。惹得军中一干人等是又敬又怕,举众投票认为他只一站就足以欺霜赛雪。
何楚卿从来没见过他那样节制的人。
通常情况下,他办完一天军务回到房里,还要翻上好大一会儿书。
这样的一个人,他可以落魄、懊恼,岂敢醉生梦死呢?
只这么肖想了一下,他的思绪就收不回来了。
在他将近二十年的孤独生命轨迹里,有太多人匆匆掠过,连影子也没能留下。
而他自己,既没有长辈引领,又没有念过几本书。
他也知道四六不懂登不上大雅之堂,索性先声夺人,把众生瞧不起一遍再说。
只有一个人,得抛出于这个“众生”的行列。
虽然他跟顾还亭前前后后只相处了三个月,顾还亭又是那么难以近人情的角色。
但唯独他,是让何楚卿在镜子里瞥见衣角就能辨认出来的人。
叫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并为此而羞愧的人就是顾还亭。
每每相处的时候,顾还亭教他识字念书的态度是那么平和,一星半点的骄矜也寻不到。
谦恭的都快让何楚卿觉得,师长其实是羞于在别人面前显山露水的。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何楚卿见到了一个真实又质朴的顾还亭。
他再也不是别人嘴里的顾师长。
这种感觉十足微妙。
甚至于,让他第一次有自己也能真正的伟大起来的错觉。
接下来的事,何楚卿就不太想回忆起来了。
毕竟太难看了——
等他言之凿凿地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拨过千山万水,理所应当的贴在了当年的西北军顾师长的身上之后。
他当了逃兵。
想到此处,他像是猛然惊醒了一般,浑身一抖。
赌桌上的人依旧唾沫星子成河。
一会吹嘘要打这个,一会儿愤愤不平地要杀那个。
一帮从来没有目睹过战场的边角的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这么慷慨激昂地聚众指点江山吧。
此刻,雪丽面带忧色地俯下身来,对他耳语:“你怎么了?”
他没怎么。
就是有一种危险的冲动,在他心口盘踞不去。
倘若他对顾还亭的深情厚谊全都是一厢情愿,倒也可以就此作罢。
一辈子那么长,谁还没在自己的肖想里自以为对不起过别人?
时间一过,仔细想想。他一个人罢了,当不当逃兵能碍着他的将领什么事?
但他的将领非旁人可比。
他不是正当渠道入伍的。
在被顾还亭捡进军营里之前,他在破败的西安城里以小偷小摸为生。
非但如此。
而后,为了哄他放下莫须有的戒备心,顾还亭更是费尽了心思。
恐怕他日后有个儿子,大概都不会比对何楚卿更好了。
加入西北军的编制之前,对顾还亭信誓旦旦的是他。
当日顾师长脸上的笑意,他发誓要此生铭记。
一腔热血登时灰飞烟灭的也是他。
从那以后,他连在脑子里都拐着弯的规避着顾还亭。
“没什么。”何楚卿的嗓子有点发哑。
即便再怎么躲闪,也没办法否认。
他就是一个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