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一死了,你知道吗?”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路言尘很震惊,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又感觉她不像是在说假话。
“前年的时候,我去找了他,那个时候的他沉迷于赌博,我就每天住在他租的房子里。有一次他输了很多,又问别人借钱去赌,还问我要,我也没有,他哭着求我让我想想办法,当时有一个喜欢我的老男人,我跟他出去了两天,回来以后把钱给了他,但最后又输了,这次什么办法都没有了。”林筱突然说着说着有些抽噎,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寒冷,她的脸色越发苍白。
“我们没钱还债,每次都有人上门催债,我很害怕,他安慰我说没事的,问我能不能去找那个老男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还说等还完债他会跟我好好在一起,我答应了。但那天半夜,也许欠的太久,那些人等不及了要暴力催债,把门轰开了,我们被声音吵醒,几个人进门就把灯打开,我连衣服都没穿躲在被窝里哭,他从三个催债的男人中挣脱,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好像疯了一样没等他们说话就对着他砍,边砍边大叫。”她说到这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我实在是太害怕了,紧紧蜷缩在被窝里,不发出一点声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突然没声音了,我克服恐惧走下床,往客厅里看了一眼。那里躺着的只有他一个人,脑袋上全都是血,他死在了我面前。没等警察来,那三个人因为害怕逃跑了,门敞开着,透过对面的窗户我能看到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我很憎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出来帮他,如果我那么做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我不恨他对我不好,我只是恨自己,我想要忘记掉那种残酷的白,可怎么都忘不掉,那天和今天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我总感觉缺少点什么,每天都很痛苦。再次遇到你我觉得非常遗憾,但我想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就是死亡。本来该由他而不是我来见你的,为什么那天死的不是我而是他?为什么我没有和他一起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啊?!太自私了,凭什么我就一定要这么痛苦?”
林筱崩溃了,
路言尘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两眼望去,感觉自己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一样,他看向怀中的人,是年轻鲜活的肉体,正紧紧拥抱着他,他下意识般的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你杀了我吧,好不好。”她突然松开了怀抱,对着他用恳请的语气说。她的双眼满是泪水,他从未见过那双起乞求的眼睛的无声的呐喊是那样令人不安。对于他来说,那双眼睛充满了痛苦与渴求,那里边有种类似复杂情感的深刻性的东西,让人不忍拒绝。
爱到极致就是毁灭,她的扭曲的死欲是爱欲的延伸。这时路言尘的面前仿佛站着的不是林筱而是李泉一,他用那种冷淡而嘲讽的忧郁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无能一般。
“我做不到。”路言尘用一种极为低迷的语气说道。
“是吗,那我自己死好了。”林筱突然从一副兜里抽出小刀,往自己的手腕上狠狠的划了一下,接着她还要划第二刀。她的伤痛已经开始脱离身体独立出去,自由的藏在内部,而失去伤痛的身体则需要寻求新的伤痛。
路言尘赶忙跑过来握住她另一只手的手腕,把刀夺了下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疯了吗?”
“既然你不愿意帮我,那我就自己去死!!你别拦着我。”她用难以安慰的痛苦的目光望着他。
“就算要死也别在我面前死,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和他的遗物吗!?”路言尘把染血的刀远远扔到一边,接着立马掏出手机呼叫救护车。
林筱好像有点意识到自己这样确实有点太过分了,但还是用一种不满的神色看着他。她的手腕血还是一直在不停的流,可附近又没有医院,她说她感觉好冷,路言尘把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又把上衣全脱掉,把里面的秋衣撕成条,给她的手腕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路言尘裸着上半身站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他与林筱两人周身的雪已经被血染红,那形状酷似一支罂粟花,这种花含有剧毒,是做成鸦片的原材料,他莫名的想到了白色罂粟花的花语,至极之美与死亡之美。可现实中从来就没有过白色的罂粟花,不,此时的林筱给他的感觉正酷似一支白色的罂粟花,她的爱欲中暗藏一副极为自私或毁灭的剧毒。在李泉一死后,她变得越来越像他了。
这时的林筱被路言尘搀扶着,她看起来很虚弱,快要晕倒了。她让路言尘靠过来一点,路言尘把脸凑近,她说:
“即便你这么做了我也不会感激你的,说不定还会恨你。”
“我知道你不会感激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让我死在这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面前。”
“为什么?难道你喜欢我吗?”
路言尘听到这句话,不禁又拷问了一遍自己的内心,他感觉自己对林筱的感情是无法用语言来命名的,那是一种复杂的感受,他迄今为止已经忘记了很多很多感受,这些感受共同构成了他生存的根基。其中有些感受是他觉得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了。
这样的感受不仅是他活着的理由更是他活着的愿望,想要把什么补全的心情日益强烈,爱也好恨也好,对路言尘而言不像某种感情更像是某种感受。他不想认识事物本来的模样,更想通过在心中对它们的体验去重塑,于是再平平无奇的事物在他心中都熠熠生辉,再与众不同的事物在他心中都黯然无光。
就像是一片夜空,那些感受是星星,没有星星的夜空有的只是深邃的黑暗。而林筱毫无疑问就是最亮的那颗星,可他矛盾般的又想起了另一个人,程莹莹,虽然也早就没有过联系,但她的存在还是一整片星空,美伦美奂,无比的吸引着他。
路言尘感觉自己的心富有着戏剧性的变化,跟这个人呆在一起反而会想到另一个人,简直是有点太过分了。他的内心就像是拥有着错误结构却依然能完美运行的精密机械,除了自己,谁也不得解构。
“也许吧。”他最终只抛出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林筱听了,转过头去,不再说话。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来的时候林筱已经晕倒了,路言尘很焦急,医护人员把林筱抬上担架,搬上救护车,他也跟着去。
等到了医院,林筱被送去治疗,路言尘坐在那等,过了一会,医生过来说她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加上天气寒冷暂时还在昏迷。接着问路言尘和她是什么关系,他说是朋友,医生误会说你们情侣吵架归吵架,不要弄那么过火,下次看好她,他只得连连点头。
他在林筱昏迷期间去交了钱,然后买了点吃的,静静的等她醒来。一直到了晚上,林筱才醒,路言尘问她饿不饿,她回答不,路言尘说饿了跟他说,自己趴在病床旁边,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生理和心理都疲惫到了一个地步,林筱就这么看着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往后的那几天路言尘每天都照顾林筱,住院的钱也是他出,一直到林筱出院,但期间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感觉有种莫名奇怪的气氛围绕在两人身边。
直到出院以后那天夜晚走在路上的时候,林筱终于忍不住了,她问路言尘:
“你什么意思?”
“什么我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什么叫应该吧,你到底是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对我这么好的?”
路言尘不得不做出回答,当时的他心里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觉得应该要这么做,或者由他来做,但其实确实跟他没什么关系,也许在林筱看来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但他还是说:
“我觉得我应该要那么做。”
林筱被气笑了。
“应该要这么做?你以为你是谁啊?既然你都不知道那为什么要来管我?你凭什么这么傲慢来决定我的生或死?你虚伪得令我想吐,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上你这种人的,别痴心妄想了。”
听到这么一番话,路言尘变得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他又能说什么呢,只是他要为自己最后做一次辩护。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但那一定超越了友情的范畴,在你之后,我还遇到了另一个人,因为她我才知道原来我还能有爱一个人的能力,可我知道爱是不能一分两半的。”
他接着说:“我仍觉得我们是受到相同的指引才会再次相遇的,这种指引也许是因为他的死,所以导致我们才会在此时此地交谈。也就是说,如果你也死了,我将成为你们二人的遗物,超越你们的质,继续存续下去。但我不愿意这样,我只能是我,所以还请你先不要死。”
林筱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这极大的颠覆了路言尘一直以来在她心中的形象,一直以来她只把他当成李泉一的幻象来看待,但他确确实实是独立且独特的,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她无比平静地问:
“那你对我的照顾到底是出于喜欢还是义务?”
“各占一半。”
“现在呢?”
路言尘把头望向夜空,那里是一片静音的黑暗世界,他想伸手抓住发光的星星,但却什么也抓不到,原来空的间隙之类的东西是无法填补的。
“我没法同时喜欢两个人,这样对谁都不公平。”
“但我喜欢你,从很早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但一直不敢承认。在他死后我才明白,你和他不一样,他是引诱我吃下中毒的爱的果实的毒蛇,是你让我住了伊甸园里。”林筱不自觉的泪流成河,直流进他不安的心。
“什么伊甸园。”
“白色伊甸园。”
“你的,关于完美的爱的幻想?”
“嗯。”
“世上不存在完美无缺的事物,更何况完美无缺的爱,那是被禁止的东西。”
“只要让我能保持这份幻想就足够了。”
“总有破灭的那一天。”路言尘的内心里仿佛有整个冬天,全身心都被贯穿般的冷。
“到那时候我就去死。”
路言尘知道,这是在逼他做出最后的选择,由于他总认为事物大多不存在最后的好与坏,以至于他对待事物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哪怕对待感情也是如此,明明内心有着那么丰富而强烈的情感,为什么会这样呢?恐怕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源于一种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漠视。哪怕现在的他在这份关系中占主要地位,仍旧在内心中分裂出另一个自己,仍旧以极其傲慢的态度漠视周遭的一切,把自己放于最中心的地位,看似深陷其中,实则隔岸观火,随时都能抽身,摇身一变就成了最大的胜利者,可恶至极。
林筱说的都没错,唯有一点她说错了,就是她同样爱路言尘爱的无法自拔。路言尘本应该感到开心,但他却丝毫开心不起来,可他又谁都无法放弃,放弃她,她会崩塌。但选择遗忘掉程莹莹,又违背了内心,他已经违背了太多次内心了,不想在最后依然这样。他真希望自己能冲动一次,此刻路言尘真的很羡慕李泉一身上那种具有根本性的冲动的特质。
他的感性和他的理性像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冤家,他无法对他们有任何想法,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喋喋不休。路言尘的内心涌起一种冲动之上的冲动,那是一种想把一切都毁灭殆尽的疯狂。他渴望着爆炸,把整个夜空都照成白昼的那种剧烈的爆炸。
他的自毁倾向已经大到从我自身溢出来恨不得连带着周遭的一切都毁灭殆尽,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极端强迫。
“假如,我比你先死了呢?”
“你什么意思?”林筱听到这句话感到很慌张。
“这样,白色伊甸园就会一直存在,你也就不用死了。”
他接着说:“是我制造了羁绊,痛苦也应该由我来承担”随后从兜里拿出林筱的那把刀,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林筱去抢刀,她用力咬住路言尘的手,正如同刚见面是那样,路言尘吃痛松开手,摔倒在地。
她拿住刀子,面带微笑地说:
“一直以来是我太自私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你不应该为我而死,再见了,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在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白色伊甸园里。”
说罢,她用充满悲伤的幸福的眼神望向路言尘,用双手把刀直直向心脏送去,摔倒在他的旁边。
路言尘看着她的脸,她的面庞上仍存留着不可思议的笑颜,在阳光的照射下甜美的死去了。
他感到头痛欲裂,缺乏现实感,此刻的他多么想成为凛冽的夜空,在他记忆中久久徘徊不去的永远是那一股凛冽之感,这是给予他强烈感觉的感受,每当这种感受来临,心中总是无比悸动,仿佛被一种疯狂的感情裹挟向远方。但随着林筱的死,这种感受永久性的丧失了。
路言尘张开双手拥抱她,拥抱这美丽禁断的人,拥抱这美丽禁断的事物。她不是任何人的遗物,她是属于她自己的红苹果。即便这样的伊甸已经不再美好,他仍想继续生的希望,停留在这她一直向往却不允许人们相爱的地方。
身边鲜红的血浸湿皎白的雪,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一株虚幻而美丽的白色的罂粟花正在这永远零落着雪花的伊甸园中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