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渊果然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过节,眼下宿舍里除了小林都是那晚的在场人员,在这种情况下使我难堪,才能在找回自己面子的同时又不将事情扩大。
【尹渊,打得一手好算盘呀!可惜我已经提前把书都藏起来了,这下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待尹渊走到近前,看到的却是我那空旷的书架后,神情果然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主动问道:“你的《资本论》呢?”
“尹学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咱们理科生不用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学习专业课的时间不应该随意浪费。”尹渊语气平淡,不像苛责,反倒像是善意的教育。
我不出声,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尹渊却不在乎,继续说着。
“你们能够进入立华书院,无疑是各省高考中的佼佼者。但不要以为进了书院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稍有懈怠,眼前的一切可能都会失去。”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立华书院各班是基于淘汰制建立的,每年都会有一次升降级考核。”尹渊抬手扶了扶镜框,“未能通过考核,就说明不适合在书院继续学习,将会被下调至所在专业学院各班级。”
闻言我们都是一惊,“淘汰制”的说法还是头回从尹渊口中听到。只有李向阳比较淡定,似乎是提前就知道这些。
“尹学长,那淘汰的具体标准是什么?考核的具体形式又是怎样的呢?”一旁的袁林修忍不住开口询问,这也是我们所迫切想知道的。
尹渊看了一眼袁林修,笑了笑:“每届情况可能有所不同,具体的你们之后才会知道。”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往届的情况。”本以为要卖关子的尹渊却是话锋一转,“你们上一届20级每年末位淘汰比例是百分之二十,参考的是全学年专业课成绩。”
“我们19级淘汰比例也是百分之二十,但另外还有一条规定:任何一门专业课挂科都会被直接淘汰。”尹渊淡淡地说着,所说似乎不过是与他无关的一件事。
实际上也确实无关,即便淘汰比例扩大到对半切,又和成绩常年数一数二的尹渊有什么关系呢?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那样不在意。对于我们来说,大学的学习内容还是全然未知的,而能够进入立华书院成为同学,彼此之间的高考成绩乃至学习能力想来相差都不会多大。因此,在这场从同一起跑线开始的长跑中,谁落在最后都有可能。更何况如果再加上一条“任一专业课挂科”的红线,那稍有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
而且,所谓的同一起跑线,于我而言是不成立的。毕竟考入云梦师大立华书院的是另一个姜岚,不是我;至于我?就算我是“先天高考加分圣体”,把“少数民族”、“LS家属”等等条件都占上,加个1、200分,也达不到入学的分数线。
在高中时,我就不是那种能够举一反三的学生,相反,老师讲过一遍的题,我往往还会做错、忘记好几遍。再加上我的学习习惯也实在糟糕,每每想静下心来刷题,可没过一会儿心思就跑到了九霄云外。经常在书桌前坐上一个下午,一张卷子的大半却还是空白。本来,能否顺利顶替姜岚读完大学、完成学业,我就很不自信,现在还得知有个淘汰制,那我岂不是注定要被淘汰出去了?到那时候,尹渊会怎样嘲笑我?我的同学、舍友又会怎么看待我?
但这样的结果难道我不是早就想到了吗?难道我不是已就做好了觉悟,才选择替姜岚继续他的人生的吗?难道亲手将故事开启后,我却才想到要退缩吗?难道我选择的不正是一个拼尽全力却输得一败涂地的BE(bad end)吗?
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尽力保持表面上的淡定。毕竟尹渊还在这,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在他面前出丑,就算要被淘汰,要被他讥笑,但至少现在,我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
“所以军训结束、正式开学之后,你们一定要认真学习每门课程,尤其是专业必修课。”尹渊徐徐说道,“第一个学期主要还是让你们适应大学的学习内容和学习方式,因此只会安排两门专业课。”
“力学和高数。”
“尤其是高数,每年的挂科率都居高不下,补考通过率更是各门课程中最低的。不少同学直到大三、大四,还在重修这门课。”尹渊进一步说道,“对于一般同学来说,挂科最严重的后果无非就是补考未通过、要选择重修,但对于我们书院的学生就不是这样了。”
尹渊的话的确很吓唬人,即便他没有刻意地去使用夸张或是重复等一类修辞手法,话语本身所传达出的内容已经足够恐怖。要想作为书院的学生毕业,也就意味着得一次性通过所有极有可能挂科的课程,没有任何的容错。而且一旦一个不小心,前面所作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为灰烬。
尽管在场的人中,我是最有可能第一个被淘汰出去的,心理压力也是最大的,但在我刻意的掩饰下,我仿佛只是在漫不经心地听尹渊说着一些与我不相干的事。
果不其然,尹渊尽管一直在说话,却时不时观察着我的神情,见我很是淡定,他似乎并不意外。
而这时,刚才还在强调考核困难程度的他,突然语气一变:
“不过这些挑战,对我们物竞生来说,不过是儿戏。毕竟这些课程内容,我们早在高中时就已经烂熟于心了。”说着尹渊便看向了我。
眼下,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因这三言两语聚焦在我的身上,但我还不明白尹渊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于是干脆按兵不动,看上去像是默许了尹渊的话。
“姜学弟,其实我们之间很有缘分,不仅都参加过物理竞赛,参赛地点还同在庐州一中。”
“渊哥,你和这位学弟是老乡?”一旁的小林学长问道。
“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姜学弟也是安徽人,至于是安徽哪的,我还没问过。”
“徽州。”尹渊刚虽是在回答别人的问题,目光却一直在我的脸上,我知道他是在问我。
“原来是江南水乡,好地方啊!”尹渊闻言先是赞叹了一句,“可惜我是皖北的,这个‘老乡’倒是算得有些勉强了。”
安徽并不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省份,而更像是一个纯粹的行政区划。偌大的六边形的省份,被长江、淮河划分为三个部分,也形成了三片生活、文化习惯大相径庭的地区:皖北、皖中、皖南。尹渊所来自的皖北,在淮河以北,生活习惯与河南人更为接近,而我的故乡皖南,则亲近苏杭一带。因此,对尹渊口中的这个“老乡”,我是一点也不感冒。
见我无意上演“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经典戏码,尹渊也不恼,而把话题回到了竞赛上:“我参加的是第三十五届全国物竞,姜学弟参加的应是第三十七届吧?可惜我实力不济,只取得了省三的成绩,远不及学弟你的省二呀。”
“你们没参加过竞赛的可能不了解,省二和省三的差别可不止这短短的一横。”尹渊转头向周围人解释道。
“每年先是通过预赛,在全省百万学子中选出两千余名物理领域的佼佼者,这些人才有资格参加正赛。而在这两千多人中,只要进入前八百名,就能获得省三,而省二,则必须要进入前三百名。”
“而反映在卷面分数上,省二的均分几乎是省三的几倍。”
尹渊一语既出,众人皆是愕然。
而我自然不在惊讶之列,毕竟尹渊所说,我早通过姜岚的记忆知晓,关于物理竞赛,我所看到的记忆相当清楚、完整。但这大概并不意味着姜岚很重视这段经历,恰恰相反,通过迄今为止的一系列发现,我总结出一个规律,越是清晰的记忆,对姜岚来说越不重要,而姜岚所非常在意的部分,则要么模糊难辨,要么干脆被删得无影无踪。
眼下尹渊虽不断出言恭维我,但我从他的话语中听不出一分真诚,索性也就一言不发,任凭他自导自演下去。
而此时,尹渊的燕国地图中终于展露出了匕首。
“我最近在看一篇力学相关的文献,文中有一个公式,我推演了很久,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只依稀记得以前高中学习竞赛时似乎碰见过类似的物理模型,不知姜学弟可有空帮我研究一下?”
没等我开口拒绝,尹渊又接着说道:“听说第三十七届物理竞赛有不少黑幕,姜学弟你对此应该有所耳闻吧?”
“唉,本该是既为国家甄选顶尖人才,又为极少数天赋异禀的学子提供机会的两得之举,却被一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酒囊饭袋之徒给占了虚名,实在可惜。”尹渊似是自顾自地感慨道,“姜学弟,你说这些人可恨吗?”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听出了尹渊的弦外之音,他是在公开质疑我竞赛省二的真实性。
“当然。”与其被动受制,不如主动点破尹渊的阴阳怪气:“尹学长难道怀疑我是靠黑幕得奖的吗?”
面对我的质问,尹渊却只微微一笑,不作回答。
这时我才注意到,质疑我的何止尹渊一人?李向阳、袁林修、被称为小林的学长,都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连朱铭看向我的眼神也带着一丝疑惑。尹渊的话已经成功在人们心中掀起了涟漪。
尹渊起先一通对比赞美之言,将竞赛省二吹得神乎其神时,众人心中在震惊、意外之余本就有所怀疑,当然,不是怀疑尹渊所言的真实性,而是怀疑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我,怎么会是那般的传奇存在。而这时,尹渊抓住时机,点出那届竞赛并不公平,疑惑的众人很自然地就会将这种极其微小的可能性当作真相。
但是,尹渊的计谋想要成功,必须建立在一个脆弱的基础上,也就是我日常的形象必须与竞赛省二的大神形象相差极大,众人才会顺着尹渊的思路去怀疑。
可偏偏事实的确如此,我到底不是真正的姜岚,即便掌握了他的身份信息,也不可能完全复现出他的气质、习惯——我甚至没有刻意地去复刻,毕竟正常人谁会怀疑身边的某个人是“套皮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