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撞尹渊的那天晚上,我一度以为我的生活就此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激动的情绪整夜整夜没有消退。但当我第二天醒来,忽然意识到自己连着装的自由也没有时,我那想成为“英雄”的梦想还未开始就夭折了。当我们顶着骄阳站在军训场上时,只有一种梦是可能的,那就是成为一名军人的梦。但我并不想成为一名军人,而且我也不觉得靠走出标准的正步,就能成为一名军人。
我也许可以凭借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向着尹渊和一众想要敲诈新生的学长学姐说“不”,但我又该怎么对穿着军装的教官说“不”呢?那时,我的的确确是拒绝了尹渊的欺负,后来几天我们班其他同学看向我的奇怪眼神可以作证;但第二天一早又如往常一般穿上军训服、按时集合的我,又默默地接受了这些不堪的日子。
“自由”、“自我”,这样的字眼在这些日子里是找不到的,就连下训后将头发从军帽下拯救出来的自由,也被毛教官剥夺了。那天早上集合时,毛教官突然大踏步走到所有军阵的前方,问我们究竟明不明白这身军装意味着什么。我们自然是答不上来,于是他继续自说自话道,说这是身为军人的自觉和荣耀,军人就要有一个军人的样子等等……最后才图穷匕见:军装必须完整地穿在身上。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发现我竟然越来越能理解谷懿的一些话了。
他说:【军训不过是服从性测试。】起初我并未把这句话放心上,只把它和谷懿其他的一些危险且偏激的话归到“谷懿吹的牛逼”这个文件夹。但当我站了不知多少天无意义的军姿,走了不知多少天无意义的正步后,喊了不知多少天无意义的口号后,我不能不怀疑对军训本身的内容产生怀疑。
【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当我向谷懿求教这个问题时,谷懿头也没回就答道:【最后一天检阅的时候能让领导看得开心些。】他总是这样,用不经意的平淡语气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话,但那语气仿佛又在提醒我们,他只不过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真的很不想承认全国多少届大学生、维持了几十年的传统,只是所谓的“服从性测试”。至少在我、朱铭和一些人看来,军训尽管对培养我们的爱国主义和国防意识可能没多大作用,但起码是能够帮助我们提高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的。
“所以,军训也没有谷懿口中那样一无是处,对吧?”
向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后,我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问出的那一刻我自己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军训不能是一无是处的毫无意义的“服从性测试”,否则已经逆来顺受地接受了“服从性测试”九天的我,岂不是既浪费了九天的光阴,又变成了测试下的良品吗?我隐隐觉得自己离想要的答案已经很近了,但此刻我却不想要、甚至有些害怕它了。
在那天晚上过后,我渐渐明白:在这些名为军训的日子里,某一刻的变奏并不是升调的预兆,而是被?充斥、包围的一个孤零零的?。(注:?和?分别为音乐中的升记号和降记号,表示将音级升高/降低半音)
9月21号,无雨。今天是军训的第七天,也恰好是中秋节。这个象征着阖家团圆的日子的到来,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但经历了奇妙的转世之后,我不确定他们是否仍在这个平行宇宙般的世界中。我又想到了这个世界中的姜岚的父母,实际上不用我刻意去想,因为一早收到的微信就提醒了我。
【中秋节快乐。】
姜岚的父母似乎对自己的孩子不怎么关心。在那天高铁下车后便再没有一个电话打来过,只有他妈妈偶尔会发些消息来询问下儿子的近况,而那些消息也像这条一样平淡。至于原因我不想深究,现在也不适合深究这些,因为这样一对父母倒为我减去了许多可能的麻烦,我只需要同样简单地回复回去即可,不用在亲情这样隐私的方面竭力伪装成另一个人。
但此时我们正把双手放在军裤上方皮带的中心,竭力地把腿维持在半空中。张教官就在不远的阴凉处,眼神缓缓巡视着我们。
“第四排第五列的女生,腿抬高!”
我右边的那个小个子女生本就微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嘴唇也抿到一块去了,但那条颤抖着的腿依然悬在原处。
“抬高!听不懂吗?”喊完这句话的张教官迈步向我这个方向走来。
可我身边的那个女生似乎是已经到达坚持的极限,再也维持不住这个姿势了,忽然一个踉跄,向着左边的我倒了过来。
事发突然,我也顾不上什么高抬腿了,连忙伸手就去扶她。
那女生被我扶住后,很快就重新站稳了脚步。她轻轻地从我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双臂,朝我低声说道:
“谢谢。”
“不客气——”
“谁允许你们把腿放下的?”
还不等我把话说完,张教官就走到了我们跟前。
闻言我迅速转向一边,赶在教官这句话说完前恢复了刚才那个滑稽的姿态。
“报告教官,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女生哀求般看着眼前的教官。
听到女生这番请求,张教官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什么叫‘坚持不住了’?你以为你是在干什么?军训就是要锻炼和考验你们的毅力!你以为当兵就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吗?”
“军人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吃苦耐劳!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半途而废?你以为你是公主吗?”
“现在立正!”张教官厉声喝道,“继续训练!如果再有半点松懈,我保证你晚上还会站在这里!”
听着教官这番斩钉截铁的话语,女生默默收起了眼中的可怜,重新将腿抬至半空。
刚才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这一幕的我,发现她现在不仅腿依然在不正常地抖动着,而且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看着强忍痛苦继续倔强地站在那儿的她,我的心情也没来由地跟着一阵揪痛。仅仅只是刚才下意识的出手相助,竟让我萌生了一种不能对她就此不顾的念头。
“报告教官!”
教官阴沉的脸转向了我,“什么事?”
“教官,这名女生并不是缺乏毅力,她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才——”
“闭嘴!管好你自己!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而不是质疑。我不需要不听话的兵!”
教官冷冷地看着我。
但我却并不准备就这样放弃。此刻,不知为何,我觉得我已经不仅仅是在为眼下这位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生求情,为她争得那少得可怜的最后一点自由,更是在为已如此言听计从了七天的我自己争得一些勇气与自由。
“可是……”
可话将出口,我却犹豫了。因为当我就要开口时,却发现那女生正看着我,同时微微摇了摇头,她那眼神仿佛在对我说:
【没关系,我可以的。】
如果不是其中依然闪烁着的泪花,我真要相信了这个倔强的女孩。
正当我纠结要不要再说些什么时,突然一声嘹亮的哨声从远处主席台那儿传来。
听到这道哨声后,张教官随即也不再理会我和那女生,立刻转身往主席台方向,一路规范地小跑了过去。
虽然不知道这哨声意味着什么,但此时此刻我和那女生,以及周围无数“苦训练”久矣的同学无不都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但你真的不用为我求情的。”
注意到张教官已经走远后,身边的女生开口道。
“没事,别误会,我也不是为了你才这么说的。”
“嗯。”
她轻轻“嗯”了一声后,我们之间就突然陷入沉默了。
她估计会觉得我是为了让她宽心才故意这么说的吧,但我很清楚,刚才我只不过是在借为她求情这个机会,做一些在我看来值得骄傲的事,以清扫一下这连日的阴霾。天空终日放晴,我的心情却阴雨连连,只有拒绝尹渊的那个时候,阳光才透过重重乌云照进我的心房。所以,也许我只是想要刻舟求剑般重温一下那种说不明的感觉……
“但还是谢谢你。”
这家伙,果然是误会了吧。我有些无奈,但我又无法用那连我都还没想明白的理由向她解释。
“真的不用——”
“我叫陈小云——”
没想到我们俩会同时开口说话。
“抱歉,你接着说吧。”
“不…我已经说完了,还是你说吧。”
我当然不是故意要打断她的自我介绍的,这莫名的巧合着实有些讨厌。不过这时我也没有了再继续解释的打算了,我突然觉得与其一味用不清不楚的理由搪塞,倒不如不解释的好。
“我叫姜岚。”
“嗯。”
她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于是我们自然就又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