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海边,在斜阳下,在模糊的视界中,我张开了双臂。
我的发丝迎着海风飘动,栖息了海盐的清咸与沙砾的苦涩,飘向悠远的船号,飘向海螺的回音;我的双脚微陷于湿润的沙坑,浪潮爬上了我的脚掌,一波波荡漾搁浅的海藻,一波波渗入脚下的流沙。
海水静谧,沿着我的小腿攀爬,灌进我的裤腿,我的衣物开始湿润,贴在身上的感觉微妙而复杂。我木然的眼里突然有了深情。海水她温暖,她熟悉,她像母亲的羊水,像她的体温与怀抱。我开始渴望让她将我包裹,将我淹没,当系在腰间的布带也随之飘在海面上时,我闭上了眼睛,身子重心后倾,躺进了海里。
潜水,鳞光一片一片抹去。
大海的泡沫声灌进了我的耳蜗,化为一声声耳语。我听到了鸥鸟的长鸣,听到了故乡的消息,听到了游子的笛声,听到了彼岸的神话……我认为,这就是我的归宿,这就是我所追求的自由,当海鸟与远方相隔万里,当冒险与自由没入寂静。我的感官与大海渐渐互为一片天地。在这里,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动,搅动着上升的气泡,裹挟着我沾染污秽人气的部分,离我越来越远。
沉溺,无欲无求堕入海底。
在这纯粹又空旷的苦痛之中,我的嘴唇不再翕动。胸腔的压迫逼我咳出了带血的气泡,苦涩的海水开始灌入我的鼻腔,灌入我的肺,我的耳蜗开始尖锐地鸣叫。就像酒瓶破碎的声音,像父亲薅着母亲的头发,我想起母亲的尖叫与哭泣,再凄厉,刺破耳膜,也唤不醒牌桌上的父亲。他是个赌徒。他只知道握着纸牌与色子,盯着桌上的每一枚筹码——这是沾染贪婪的赌注,他不顾一切,纵使知道周遭的一切在滑落深渊,也甘心去咬垂钓者的钩。没错,即便他知道这是鱼钩,但万一自己能在最后关头拉断鱼线呢?他没有败给生活的重担,我知道,他只是想给我们一个交代,不然呢?白输这么多,又叫我放弃,我的尊严呢?我可是撑起一个家的顶梁柱啊!他们可是全部都依靠我的啊,他们不配,也不能让他们数落我啊!
我败光了家?胡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父亲啊,我的父亲啊,我和母亲只是希望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仅此而已啊,你若浪子回头,谁又会怪罪你啊……
母亲无法放任日渐癫狂的父亲,千言万语,苦口婆心,换来的却只有打骂。
未来无望,母亲终于要走了,父亲没有阻拦她。
却拦住了我——
母亲离开家的那天,我跪在破碎的门板上,我的眼泪在脸上打转。我只知道这是最后一天。我的手颤抖着伸到前方,我看着那个方向,她的背影在一点一点消失。我只是想稍微得到一下她的挽留,不知不觉中,一整片全是妈妈的歌谣,床边的故事,温柔的衣角飘然入我心,化作耳边呢喃,是她在轻声告诉我,爸爸妈妈会永远爱我,我们会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可是……
“为什么要分离,是爸爸的错,为什么要妈妈走……妈妈也要丢下我了吗……
“我不要你离开,我不要你走!”
我抛开身后的父亲,抛开坍塌的房梁和门框,开始不顾一切向前奔跑,耳边的海风呼呼刮过,玻璃瓶的破碎声被我甩在身后,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的视线渐渐变黑,我的四肢开始发麻,但大门,大门就在面前!我看见了母亲的背影!
母亲啊,请再看我一眼!
我的眼前突然一片山崩地裂的黑暗。
我的呼喊,我的期望,在传入母亲的耳朵之前,全部没入眼前的黑暗中。
我努力遏制着,在晕头转向中努力控制平衡,视野中的重影渐渐归中,于是顺着拳头和胳膊,我看见了一个粗壮的男人,以及他脸上刺着的、蛮横的刺青。他架着我的胳膊,粗暴地把我从地上拔起,扯着嗓子喊道:“就是这个小兔崽子?”
父亲用沙哑的嗓音祈求道:“先生们,你们多给点吧,我就这一个儿子了啊。”
男人拽着头发把我拎起来,掀起我的衣服,前看后看,又上下多瞅了几眼。
“嘁,虽说皮肤倒还完整,但就这发育不良的骨头架子,能值多少?”
男人向父亲啐了一口,扔去一兜银币,说道:“就这点,爱要不要吧。”
父亲看见了钱袋,如同触电般浑身颤抖,兴奋地扑了上去,然后用枯槁的四肢爬到钱袋面前,拆开钱袋,数着里面的银币。
“一、二!三?四、五……
“不够啊,大人们,再给一枚,一枚银币就好,再给一枚吧,不然连底注都压不了啊!”
“滚,恶心的家伙!”
父亲被男人一脚踹开,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脑勺撞到一根柱子上,然后把头歪到了我这边,盯着我,又向我伸出了那枯槁的手臂。我被男人拖拽出了家,离他越来越远,只听见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儿子啊,先委屈你一下,我一定会把你赢回来的……”
我知道,没希望了。我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混蛋,而我已经无异于被抛弃了。
每每于此,我便想起大海。
海啊,我知道你能接纳我,接纳我的情绪,接纳我的眼泪,接纳我仅剩的皮与骨,最后,我希望你能接纳我的死亡。
我依旧在海里越陷越深,痛苦达到顶峰之后反而趋于麻木。
这是仁慈?我只觉得自己同父亲一样没出息,可笑。
四周黑暗如同虫豸爬满我的肉体,我仅存的一部分意识漂流在海里,化作一条串着无数画面与声音的丝带,穿过我的大脑。但现在,这条丝带已经快要游到它的尽头。我比任何时候都安心地,等待这尽头的到来,等待我的生命归于大海。
“……活着吗,醒醒。”
好像有人喊我,怎么可能呢。
“喂,小家伙,快醒醒。”
等等,这……这难道是……母亲的声音?!
我的意识像漩涡一样飞速集聚,麻木的神经重新开始连接,胸腔的疼痛卷土重来,我仿佛感到身体在上浮,穿透海面的阳光包围了我的四肢,母亲的声音愈发明晰,我伸出双手往海面奋力地游,拼命地游,不顾一切地游,那急切的心脏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地泵入鲜血,一切的一切在口中呼之欲出!
“妈妈,我在这里!
“妈——”
“醒了醒了,天哪,这可怜孩子。”
我猛然睁开双眼,咳出了几声又腥又咸的气息,透过微弱的灯光和几缕头发,我看到了煤油灯的灯火,水珠折射的光圈叠在一起,慢慢羽化为一片片光晕;看到窗外的闪电划过,泼墨般的雨丝在那一瞬显形;还有那个陌生女人的脸,明明离我最近,在第一时间竟被我忽略。
我没听清她刚刚说了什么,只见她蹲在我面前,褐色的头巾包着她的一头卷发。她一边用直勾勾的眼睛盯着我,一边从上往下,从头抚摸到我的脸,再到我垂下的头发。我本熟悉了随遇而安的生活,在不同人之间反复经手更是家常便饭,但眼前的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却带给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更确切地说,是一种热情?一种亲和力?我说不上来,但也很难对她保有警惕。她张开了厚实的嘴唇,问道:“乖儿子,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罗格,罗格·威尔。等等,你是谁?”
罗格想要站起来,却被两股力量紧紧束缚了手腕,他奋力挣了一下胳膊,沉重的铁链环环相扣,发出的咔嚓声顺着链子和他的骨头传导到他的脑海,像铜钟声一般回荡在他的脑壳,千万根神经在此刻屏息,霎时间,他全部想起来了——这里是一艘奴隶运输船,几天前他还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交易所的笼子里,昨天突然有一群海军上门拜访,主人拎着脖子把他扔了出来。他偷偷瞄了一眼,看见为首的海军军官也在注视着他,先是在端详着,继而点头,和主人握了握手,然后自己就被莫名其妙地押上了这艘船。
女人答道:“我啊?我叫梅塔·罗萨斯,还有,我可不是你妈。”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向身后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喂,青环,能不能快点啊,你看看把孩子急的。”
“别催了,臭婆娘,就你话痨。”
白大褂不屑于过多回话,他蹲在几个被打倒的守卫旁,一个个在他们身上摸索着什么东西。
“乖儿子别怕啊,妈妈和那个怪人是来救你的。我们是一群海盗,那个怪人名叫艾基特林,绰号青环,是我们的船医,你别看他人怪说话又难听,这家伙有时候还挺靠谱的。”
“海盗……”
罗格突然回过神来。
“等等,你们是海盗!”
“嘘!”
梅塔赶紧捂住了罗格的嘴,然后向左边望了望,又向右边望了望,确保四下无人后才松了一口气。她另一只手拨开他沾满沙砾的头发和头上的热气,然后脸和脸凑地无限近,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感到她的一双眼就像两块磁铁,仿佛要把他的那两颗眼珠子都吸出来。他不敢再动一下,听她空前严肃地说道:“听好了,虽然同是海盗,但我们和其他的臭鱼烂虾不一样,我们是奉了船长的命令来救你的,等靠了岸我们就放你走,懂了吗,乖?还有你青环,赶紧找钥匙,印章找不到就算了,估计在那奴隶贩子身上。”梅塔说完,又用她直勾勾的眼神对罗格重复了一遍:
“懂了吗,乖?”
罗格点了点头,心跳也渐渐平复了许多,他把手搭在梅塔的手腕上,示意她放开自己。她背后一直在搜东西的,绰号青环的男人也站了起来,手里拎着一串明晃晃的钥匙。他背着煤油灯的光朝这边走来,尽管除了胳膊袖周身一片阴影,却能让罗格一眼就记住他的相貌:他的个子远比想象中要高,顶着一头毫无规则的,胡乱纠缠着的卷发,两头粗中间细,像一团触动的活物,像一群呲着毒牙的海蛇;他的双瞳完全不同,左眼瞳孔是圆形,填充着黑里透蓝的颜色,像裂隙微光的海底,右眼瞳孔细长,填充着冰冷的金色,像一条正在觅食的毒物。如果不是听梅塔亲口说,罗格绝对不会想到这个男人的身份是船医,毕竟除了披在身上的白大褂,他身上的每一处特征都完美地标识在救死扶伤的对立面。
艾基特林用钥匙打开了罗格的铁镣铐,露出他勒得青紫色的手腕,皮肉与血管糊成一片,点点红斑还在往外面渗血;顺着胳膊往上看去,一道道鞭痕与刀口如同刺眼的恶魔,肩上印章的印记如同恶魔在监视。
“回头帮你处理一下,小子,现在可不是包扎的时候。”
艾基特林话音刚落,甲板上面突然传来巨响,然后开始上下振动,上层传来木板断裂的声音,抖下来的一层灰不偏不倚落到了他的头上。
“嘁,又把我衣服弄脏了。”
他脱下了白大褂,捏着肩用力抖了两下,然后翻到背面,看见那一大片灰尘与木屑时,他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头顶的灯光趁势打到他的脸上,他的五官有了立体的阴影,更显脸色的阴森。
“别光惦记着你的白大褂了,你这个洁癖。咱们得赶紧上去,船长肯定跟他们打起来了。”
“奴隶都放了吗?”
“就这一个奴隶。”
“哦呵?”青环看着还坐在地上的罗格,露出鄙夷的表情,说道,“一个奴隶,居然配这么多守卫看着,难不成他还是个危险人物?”
“别管这么多了,赶紧走吧!”
青环跑在最前面,梅塔背着还没回过魂的罗格紧随其后。外面的海浪如同疯狗,伴随闪电的嘶鸣一波波扑来,整艘船体左摇右摆,两人如同船舱里的耗子,跌跌撞撞穿梭于狭窄的通道。罗格被巨大的声响吸引,他抬起头,他听见正上方不断传来的打斗声,震碎了头顶的甲板,狂风暴雨趁势从缝隙灌了进去,浇得他睁不开眼。他强忍着撑开注了水似的沉重的眼皮,看见了前面的木梯,三人正在向此处奔去。
青环率先爬上了扶梯,顶开头上的活版门,一股劲风冲了进来,差点把他连人带梯子灌下去。他登上甲板后,顺便把后面俩人一把拽了上去。梅塔把罗格放了下来,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强大的冲击波从船头横扫过来,震得他们差点摔个狗啃泥。三人齐刷刷往船头望去:船头杵着一个两米多高的大汉,抡起千斤重的铁锚,接二连三地砸向一个半跪着的胖子。那大汉身材魁梧,一头金发扎在后面随时都有散开的架势。他身披黑金色的披风,那势大力沉的铁锚竟能被他单臂挥舞,不过……他好像只有一个右臂。那胖子倚在角落撑起双臂,铁锚不断砸下来,却伤不到他。
“怎么回事,那个人,应该是奴隶贩子吧。他居然能顶住船长的攻击。”
“仔细看。”青环指着攻击的落点处,对梅塔说道,“那些攻击并没有打到他本人,而是被一个透明的屏障挡住了。”
梅塔眯着眼睛观察了一番,奴隶贩子的四周没有雨丝的斜影,脚下也没有积水,果然,铁锚是碰到了看不见的屏障然后被弹回的,有一个球形的屏障把他保护得严严实实。
“看来那个家伙也有点本事,哼,异能者吗?”
“你有什么办法吗?”青环问。
“船长都打不破的屏障,我怎么可能有办法?”梅塔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当初跟着霍斯的时候,我可是亲眼看见船长他连人带锚从桅杆上跳下来,一击就击沉了一艘海军的炮舰。”
“干脆把整艘船轰成渣吧。”青环说。
“你有病吧,没看见前面还有两艘军舰护航吗,闹出这么大动静生怕人家发现不了啊?”梅塔道。
“嘁,你说我们明明是一群海盗,放着那么多商船不抢,非要盯上这种勾当。”青环朝地上的罗格撇了一眼,“你呢,危险人物,还不是为了救你,你有什么办法吗?”
“嗯?我?”罗格问道。
“喂,我说青环,都这节骨眼了,你就别开玩笑了,他一个半死不活的……”
“我……我试试吧。”
“唉?!”梅塔下巴都要被惊掉了。
“你真要上啊?傻孩子他开一句玩笑你不会当真……”
罗格不等梅塔把话说完,便随手捡起一柄西洋剑,跌跌撞撞地向船头战斗的方向走去。狂风呼啸,吹打着整片大海,脚下这艘船如汤中树叶般漂荡。一座大浪从侧面打来,他随之跌倒,又用剑支撑着爬起。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剑,仿佛充满了决心,继续往前一步步挪着,挪着。
“喂!站住!你这孩子,明明连路都走不稳了,他可是连船长都束手无策的家伙啊。”
“没事,让他去吧。”青环拍了拍梅塔的肩,说道,“我感觉这小子有点本领,我看人一向很准。”
“有没有搞错啊,就算真有点本领,他可是被盖了印章的奴隶啊。他向奴隶贩子出手,必定会伤到自己,你说说到时候怎么办啊?”
“我治。”
“你治个屁!”
“嘘——小声点,他过去了,仔细看。”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在风暴中站稳,目光一齐落到了罗格肩上,只见他走到了奴隶贩子跟前,手中的西洋剑举在胸前,剑刃震颤着,似乎缠绕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力量,他眉头紧皱,死死地盯着前方,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突然,他蹬直左腿,右腿决意向前作箭步,侧身并弹出右臂向前刺去。
「附着能·惘然」
剑刃刺到屏障的瞬间,屏障被瓦解得一干二净。
“啊?”
在场的四人同时愣住了。奴隶贩子先反应过来,拔出胸前的火枪,对准了刚刚加入战斗的罗格,没等他开枪,一发弹丸便从上方略过,干净利落,先一步打断了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