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市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进店之后一个L形的大前台,前台里预备着各种饮料,可以随时冰镇。
上网的人,傍晚结束了工作和学习,每每花四块钱,买一瓶冰红茶,这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涨到了每瓶五六块,带着冰红茶坐到机子旁边,冰冰的喝了上网;倘若肯多花几块,便可以买个茶叶蛋,或者买一包榨菜,配合着冰红茶喝下去;如果出到十几块钱,那就能买油炸食品了,但这些顾客,多半是临时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开会员的,才踱进网吧里边的包间里,要可乐要烤肠,慢慢的坐着上网。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东南市最大的网吧里当网管,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网吧会员,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临时机用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夹缠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看着冰红茶从冰箱里拿出,看过生产日期有没有过期,又亲自看着冰红茶的瓶身出汗,然后放心。在这种严格的监督之下,用常温代替冰镇也很为难,所以过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种事情。
幸亏我要的工资不多,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开机的一种无聊的职务了。
我从此每天站在前台座位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个生意人,上网的也没有好脸色,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南桐到店的时候,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南桐是开临时会员而点可乐炸鸡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瘦小,孱弱不堪,嘴角里时常夹杂着一些番茄酱;脸上乱蓬蓬很久没有打理的胡子。他开的虽然是临时机子,可网费却都是现金,又皱又破,似乎是乞讨而来的,也没有整理顺序。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典急乐蚌,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是南方人,嘴里却又总是夹杂着北方的口音,说起话来总喜欢引经据典,别人便从唐朝人的诗句中找了一句:“北竹青桐北,南桐绿竹南”,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南桐。
南桐一到网吧,所有上网的人便要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南桐,你昨天上网,又叫人家父亲了。”
他不回答,对着前台说:“开个包夜,要一瓶冰红茶”,便排出二十元纸币。
他们又故意高声地叫嚷道:“你一定又跟别人对喷输了。”
南桐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看到你和别人一对一Solo,输了喊爹。”
南桐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Solo赛输了不算数……单挑,绝活哥的事情,怎么能叫输呢。”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抛开事实不谈”,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南桐原来也想当职业选手,但终究技术太菜了,又不会开挂,于是越打越菜,弄到垫底的段位了。幸而,他打字手速很快,便替人家刷刷游戏时长,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喜欢和人对喷,打不了几局,就把人家的账号弄得被封掉了。
如是几次,叫他当游戏代练的人都没有了,南桐没有办法,便免不了做一些网络代骂的事情。但他在我们网吧里,品行却比其他人都要好,就是从不拖欠网费,虽然间或没有现金,暂时记在前台上面,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黑板上擦去了南桐的名字。
南桐喝过半瓶冰红茶,热的涨红的脸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南桐,你真的上过王者么?”
南桐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问道:“你怎么现在连黄金都上不去呢?”
南桐立刻显现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会可全部都是典急乐蚌之类的,一些不懂了。在这个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绝对不会责备的,而且老板见到了南桐,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南桐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聊天,便只好网管说话。
有一回他对我说:“你玩三国杀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玩过三国杀,我便考一考,三国杀关羽的技能是什么。”
我想,一个连黄金都不是的人,也配考我么?便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南桐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知道吧?我教给你,这些武将的技能你应该记着,将来给别人做代练的时候,你要用到。”
我暗想我和代练的距离还很远呢,而且谁会让别人代练自己玩三国杀,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三国杀名震华夏的关羽将军,不就是红牌当杀的技能么,谁要你教?”
南桐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三国杀里有四个关羽的武将,你知道吗?”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南桐刚用手蘸了冰红茶,想在柜台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机会,网吧前台玩手游的小孩听到笑声,也来赶热闹,围住了南桐,想让他们教自己打游戏,一人一把。孩子们都输完了,仍旧不散,眼睛里都望着屏幕。南桐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自己手里的鼠标挡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的隐藏分已经不多了。”
直起身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段位积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