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回 借东风祸胎喜认亲 进贾府太君跪礼迎(1 / 2)大观园消遣日首页

适逢腊月初七。

这日京城南门外,有亲王‘象辂’与帝姑‘凤辇’,被一行五百多人的皇家卤簿队伍簇拥回城。

那象辂乃亲王郊祀所用高车,总高一丈一尺六有余,总宽七尺九,盖如圆穹顶,辂亭红漆四柱,有窗槅,内五尺立方有余,挂螭龙帐,亭外四围雕龙栏杆,前门出有踏梯,整车以象牙饰诸末。车下三条裹铜龙大辕,俱长一丈八尺五,衔以骈马六匹,左右衡銮铃八枚。此车形制,效法自天圆地方,二十八象骨,又呼应天象二十八星宿。何等庄重,自不必说。

今儿为上这一趟南山玄真观,众人五更起得身,此时归途,老皇叔歪在车内罗汉床上,裹着棉被,鼾声如雷。

这一去一回,全由老千岁张罗,实是跟他自个儿不相干,多是依着后头凤辇里那位胞妹的主意。

只见那凤辇绮丽如花房,驾驷马徐行,厢内软榻横陈、薰笼盈温,榻上居中有一矮方几,闲置一盘棋局,大长公主与转世仙童,隔着棋局相邻而坐,一路上,姑侄二人倒出几车子调皮话,没完没了。

那些随行奉驾弓马仪卫,则由锦衣卫充任,约莫有六个总旗的兵力。

这等兴师动众的宗王郊祀阵仗,在京城也算稀罕。

宗王不得离京,乃祖宗之法,非得是当今圣上信赖,方能酌情特许。

据都中传闻,自十三年前,忠孝亲王膝下幼子一场大病,引其祖母太皇太后忧思成疾,然忠孝王寻遍名医未果,只能求仙问神,每年都会去宫里请旨,到郊外南山玄真观打醮。

然今年不同于往年,老皇叔多带了胞妹同行。

一通装神弄鬼,两位殿下带回一个侄儿抚养。

这侄儿虽在人前掩去国姓,却是当年义忠亲王硕果仅存的子嗣。

因那十三年前,义忠亲王府被查抄,婴孩落地,世道难容,只能寄养在玄真观,由宁国公后人贾敬抚养,故而随了‘贾’姓,单名一个‘瑷’字。

又因他少年老成,束发也比寻常孩子早三五年,如今逢人则谎报年龄十二岁,说英俊尚显稚嫩。

此时贾瑷端坐于车内软榻,身上道袍裹着羽毛鲜亮的鹤氅,怀里搂着一只橘色狸花猫,又名‘橘将军’。

一旁同榻而坐的帝姑,封号永乐公主,位居大长公主之列,与太上皇、忠孝王、义忠王一母同胞,算来年纪应有了春秋,但其天生丰美内壮,小鹅蛋脸儿风韵犹存,早年她皇嫂被打入冷宫,把儿子托给他抚养,正是后来登基称帝的当今圣上。

也因这一层关系在,大长公主于皇帝而言,亦姑亦母。

而玄真观里这些年来的小把戏,也瞒不住那两位新老皇帝,他们不深究,无非是遵守已故太皇太后的遗命,给一奶同胞的手足兄弟,留最后一丝情分。

此种境况,正是我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但是大家假装不知道。谁要捅破窗户纸,那就是扯太上皇的龙须,故意挑动皇家内讧。

如今朝堂双日同天,局势波谲云诡。

义忠亲王早就身死爵除,然他的皇帝侄儿却迟迟不给他定罪,就这么一年又一年的拖着,让太上皇如鲠在喉,恨不能杀子复辟,篡改青史,亲自给自己拟写庙号谥号。至于仿效汉武帝下罪己诏,他倒想做汉武帝,奈何他的好大儿,不肯低头做刘据。

这新旧之争,尘埃未定,义忠亲王的身后名,就像介于新旧之间的一条红中线,无论哪一方胜利,这条红中线,都是必经之地。

如此论来,这公主接贾瑷下山常住京城,多少也是冒着险的。

她那皇帝侄儿虽默许堂弟回京,等太上皇驾崩,再恢复爵位。但眼下这几年,她的表面文章仍不敢懈怠,故在人前与那孩子隐去姑侄关系,并借转世神仙之说,在道观行了前世子母相认之礼,姑侄双双入了仙籍。世俗里,暂且以干娘干儿子相称。然公主并不满意这样处置,以后或有别的转圜余地,也未可知。

此时这公主姑姑歪着身子,衣袖压过案几,用未着墨的狼毫小笔戳弄着侧面橘将军的脑袋,企图引诱橘将军与她闹腾,“瑷哥儿这次进京,就跟我住一起吧?我这些年一直寡居,府里冷清的很。”

贾瑷笑着回应:“谢干娘抬爱,我暂且还是住在贾府吧,听说那里兄弟姊妹很多,我想去见见。”

公主闻言佯装不悦,拿毛笔把橘将军的脑袋当木鱼敲,“也罢也罢,这就带你回贾府认亲。以后住在贾家,记得多来公主府走动,可别见了贾府的姐姐妹妹,就把干娘给忘了。“

贾瑷捂着橘将军的头,忙笑着告饶,“岂敢岂敢,以后每日晨昏定省,孩儿一定勤去看望。”

公主丢下毛笔,坐直了身子,乐呵呵打个哈欠,“我可记着你的话呢,要是不来,我就拿根绳子吩咐丫鬟婆子把你捆来。”

贾瑷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却不由一叹:山上封印十三年,这才活出第二世。

投胎于此方世界,无胎中之谜,生而知前世。前世他家传中医,开有医馆,大学入西医制药学天坑,中途转修临床医学,毕业工作后,秉持实用主义,他一直是西医为主,中医做补,凭着对中医现代化的热忱,也曾对于中医的药材价值,多有研究。

再说起今世,当年自他投胎托生以来,半个月大的时候,被贾敬裹了三条褥子,装进箱子,运出王府,一路上马车颠簸,若非他安静乖巧,只怕早被老流氓连箱子带人丢进臭水沟,以绝贾家后患了。

后来又借着婴儿身份,他把不该听的不该看的,都知晓了个遍。也因此,贾敬、忠孝王、大长公主三人均不知贾瑷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世,只以为能把贾瑷蒙在鼓里……

倒是因这两世记忆,自幼他虽故作懵懂小儿之态,却又处处不受大人拿捏。时日久了,难免受道士们赞誉,于是掐指一算,就算出他是转世仙童。

之后略长大些,忠孝王派来一群门客,假扮道士管控他行踪,不许他乱跑,也不给他上户籍,一直是黑户。

再说这养父贾敬,壮年时颇有魏晋狂士风骨,沉溺五石散,性喜偷穿舞女薄裙,行散疯癫时,逢人便要来一句:“山人敬,姑妄言之……”胡乱掐指一算,就要如何如何判人前路祸福。早先携妻带妾出家清修,派头比老天师还大,霸占玄真观如私产,欺众道友如家奴。远居深山,却遥遥而控京中贾氏族权。

在道观,那更是不守戒律、恣意纵欲,发妻怀孕,难产而亡,小惜春几个月大就被敬老爷甩手丢下山去,寄养到京城荣国府贾母史太君膝下。

再到近几年,贾敬渐渐年岁老迈,这才终于撒手俗世权力,竟真心皈依了道门。怎奈又沉迷外丹术,追逐长生不老,每日铅云汞雾环绕,炼得五毒俱全、疯疯癫癫,还想给他弄些好吃的,更是害他防不胜防。

他身份敏感,只有躲是非,哪里敢寻是非。如今不过是借公主的东风,先跳出玄真观这蜈蚣坑,也就罢了。

至于涉足政坛,那是他万万不肯的。

唯有肆意享乐,才是他的存身之道。

却说卤簿队伍进城后,因忠孝王府与永乐公主府相隔甚远,兄妹二人中途分了道,公主顺带又吩咐校尉送一封拜帖至荣国府,又命宦官去宫中报备行程。

至午时,宁荣街上鸣金数声,公主府典卫官与典仪官骑着骏马在卤簿队伍前后来回巡阅。随行二百人,有女官、仆妇、乐师、宦官、仪卫,其间几十种幡引、旌节、宫扇招摇,各类行障、礼器、车舆齐备,队末则由跨马携弓的锦衣卫殿后。

公主的礼制排场,虽弱于亲王,然恰恰是女儿家的身份,不存在帝位威胁,永乐公主又兼皇家嫡女出身,更是有许多亲王郡王也难以企及的圣眷。

她就是当今太上皇整天挂在嘴边的好妹妹,已故皇祖母离不开的贴心小棉袄,皇帝陛下也得礼让三分的捣蛋姑姑。论身份实惠,她尊贵至极,见皇帝与太上皇,不过是家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