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门大开,城主现身相迎自青峰城总武塾走出的天之骄子。
手笔之大,不禁让人们想这青峰城已经多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
可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城主以彩云铺路御驾数万仪仗恭迎后,那钱穆文和管依依便一同被彩云接引,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片片残碎的的云絮昭示着方才有过一场别开生面的接风。
见热闹散去,程煊也面色如常地继续朝着青峰城中的家走去。
当然不是“王富”的家,而是他程煊如今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八年前,程煊和姑姑程雨第一次来到青峰城。如今姑姑程雨嫁给了一位账房先生,在青峰城踏踏实实地安了家,于丈夫经营着来之不易的平淡生活。
所以在回家之前,他得去个地方,不然程雨是绝不会让一个陌生人进家门的。
程煊轻车熟路地在偌大的青峰城中七拐八绕,走进了一家生意尚可的酒楼。
小酒楼有三层,名叫满味楼。
总有人说这家店的老板是故意借着名字蹭一蹭青峰城中那座号称“最是无情销金窟”的、青峰城第一豪奢的酒楼,一脂轩。但真要拿满味楼跟一脂轩比起来,那就属于是满汉全席边上卖狗肉,上不了台也忒磕碜。
满味楼的掌柜也从来没有解释过什么,只是说“只要青峰城的客人在提到一脂轩的时候能想起来还有个不自量力的满味楼,那我这名字就起的太值了”。
至于一脂轩?这般庞然大物当然知道满味楼是打着“借名上位”的算盘,但还能怎么样?当然是不计较了。
程煊把骡子交给酒楼的跑堂,然后便被热情的伙计领上了二楼雅间。
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前台一手拿着朱笔在簿子上勾写圈画一手打着算盘,看见程煊走了进来只是礼貌一笑便继续埋头打得噼啪响。
程煊进了雅间,并没有等他吩咐什么,就提上来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几碟小菜,并把一壶酒水放在了桌上,走之前特意用手指对着酒壶轻轻敲打了几下。
程煊会意,朝着伙计点头致谢,然后便拿起杯子自饮自酌。一壶米酒很快喝完,他能感受到腹部传来一阵舒适的温热,隐约有零星阴寒气息在这股温热的作用下被驱逐了。
喝完酒酿的程煊从食盒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张写满一头小楷的纸张,上面详细介绍了他离开青峰城这五年来的大事小事,尤其对这几年的那些“外来户”记载得事无巨细。
程煊一边看,一边吃着小菜。等他看完便把纸张放回了暗格,然后招呼外面的伙计打来一盆水。
伙计看着桌上干干净净的菜碟,笑问道,“看起来客官对咱家的菜品还算满意?”
程煊点头,“酒足饭饱,不能再满意。”
伙计便笑着走下楼,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一盆水,还有洗漱用的毛巾。程煊脱下看身上的所有衣物,开始用蘸水的毛巾擦拭身子,脸盆中清澈的水逐渐变得浑浊,而皮肤黝黑的“王富”,现在露出原本白净的皮肤。
程煊确认身上再无“伪色”残留后重新着装,换上了房间衣柜里早就准备好的衣裳——那是从家里打包带走的衣裳,衣柜里还有着一个包袱,程煊打开确认了里面都是自己的私人物件。
穿好衣服后的程煊把手朝脑后摸去,然后面色登时苍白起来,露出痛苦神色,咬紧双颌,从浓密的发髻里拔出了一根约莫五寸的细长状物,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迹。
一根、两根、三根……足足十七根,被程煊丢进了脸盆里,浑浊的水里染上了朦胧的红。
程煊抚着后脑,比起植入这塑骨针时,取出来还是要轻松不少,至少自己没有像之前那样痛晕过去。
但还是真疼啊!
程煊把摁在后脑的右手放在面前,缀在掌心的血迹斑点都以凝固,好在塑骨针只是在短时间改变面部骨相,不似削骨这般对身躯产生不可逆伤害的手段,十七根针看起来多,但伤口创面小,对于程煊这样最低级的修者来说,也能很全痊愈。现在自己的血就已经止住了。
检查一切无碍后,程煊便背上包袱从酒楼的后门离开,然后又绕回了前门,走了进去。
掌柜朱义还是在前台忙活着账簿和算盘,见程煊进门,他满脸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
“程煊!你回来了!”朱大义震惊的说道,“听你姑父说你出去闯江湖了,但几年都不见得一个人影,要不是每年还有书信报平安我都怀疑你小子是不是遭了歹!你小子跟叔说实话,是不是惹事了,要不然当年怎么会一声不吭就跑了?”
朱义的声音不算大,但酒楼小,这动静还是引来了酒楼内大部分食客的注意。
程煊见周围人都看了过来,便以一副局促且对长辈关心自己由衷感到温馨的神色接上了话头,“叔,真误会了。我在外面和几个朋友一起做药材生意,而且当年可不能说是一声不吭就跑了,我都同我姑和姑父打好了商量,他们也都很支持我去闯荡一番自己的事业。”
“就你小子屁事多,会来活。”朱义板着脸,“现在什么情况,是准备回来了?”
程煊点点头,“嗯,先回来住一段日子。”
“是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了?都跟你说了,年轻人好高骛远,现在虽然不是兵荒马乱的时代,但生意哪能这么好做,心血来潮能成事的可不都得是由大气运傍身的,还轮得到你小子。听叔一句劝,踏踏实实点就是对你姑姑和姑父最大的孝敬。”朱义面色稍稍缓和了几分,“年轻的时候都想做点出息的事,但得有本事,多大碗吃多少饭,实在点是吃饱就行,饿不着撑不到。年轻人啊,不懂生活的来之不易,就是眼窝子太浅,容易吃外头亏呐。”
程煊只是笑着没说话。
朱义也走回了前台,拿起了笔继续忙酒楼事务,“你应该是来找你姑父的吧,他今日值休,没在酒楼。”
满味楼的账房就是他的姑父余大飞。
程煊到了声谢,欢快地小跑出去,“回头我一定带好友来照顾您的生意。”
朱义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挥手让臭小子赶紧滚回家去。
程煊的家离满味楼不远,走了不一会儿便看见了熟悉的门庭,虽说不似城中权贵居所那般高大阔绰,但也算得上是气派。时隔五年,他再一次叩响了家门。
来应门的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妇女,穿着一身普通灰白色的布衣,或许是舍不得剪去一头秀丽乌丝又担心会妨碍农活的缘故,只好用一块方巾包裹在头上。现在明明是被蝉鸣淹没的八月份,可她身上却裹着厚实的衣物。妇人看着站在门外的程煊,神色变得激动。
程煊不禁笑了笑,然后主动迎了上去,抱住了她,“我回来了,还买了姑父最喜欢的桂花酿。”
程雨赶忙挣脱了程煊的双臂,抱怨道:“长大了还是这样胡来,弄脏身上的衣服可要自己洗了。”一边说着一边朝屋里招呼,“老余,小煊回来了!”
听见呼喊声的中年男子从屋子里一路小跑,同时还湿漉漉的双手往腰上系着围裙上擦拭。
快步走到程煊面前的中年男子用手一拍脑袋,满脸欣喜,“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程煊咧着大白牙,笑嘻嘻地道:“这不是想你们就回来了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余大飞拍了拍程煊的肩膀,“累了吧,先到屋里坐,让你姑给你打盆水洗漱一下,马上就开饭了。”
现在差不多是晌午,的确是饭点了。程雨接过自己手中的包袱,再把桂花酿亲自端到了厨房,然后才领着程煊进了屋里。
程煊再次洗漱过后,回到了以前住的房间。房间的陈设还是和五年前一样简单。
床、椅子、书桌、衣柜。
房间内还有扇窗子,窗外是一片花圃,在去总武塾之前是自己和姑父在打理,想必自己走了,就只有姑父一人来打理了。姑姑没少埋怨他们两个在这花圃上浪费时间,以至于她从来不过手花圃的事情。
程煊看着这一尘不染的书桌就知道,在这闲置的五年时间里,还是有人会时常来打扫。
程雨把程煊的包袱放在床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她看着同样进门却依旧还站在门边的程煊,神情淡漠地指了指床,“坐。”得到许可地程煊先是把门轻轻关上,然后才坐上床沿。
看着坐得挺直地程煊,程雨眼神微动,而神情依旧淡漠,“说说吧。”语气冰冷,与门外亲切招呼程煊的姑姑判若两人。
程煊并不感意外,只是保持缄默。
程雨皱眉,“这五年到底怎么回事?”语气加重。
程煊双眼低垂着。
程雨叹了口气,看起来是不准备说些什么了。不过正是程煊这副姿态也让程雨确认了一些事,她神情落寞,“当年带着你逃到青峰城,本以为是上苍垂怜,给了我们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可谁曾想这里还是一个死局……”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继续说道,“以前你还小,但现在你也清楚了才是,有数不清的暗线在盯着这座城。不只是南虔,也不只是我们,还有那些被当成人质永远软禁在这座城的人,这里是一座天牢,但这里对我们来说远比曾经的家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