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敛了心思,急忙起身迎了迎,笑骂道:“你这孩子,还真是不知道满足二字怎么写!每次舅舅带你上山打猎总要大大小小带回来一大堆!也真是难为你们能遇着这许多!”
“娘,我这里还算少的,你看舅舅。”少年嬉皮笑脸回头一指。
中年男子背着两大袋子野味进到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放。
妇人不禁嗔怪道:“你也是!整天就知道惯着他!早些回家不好吗?非在山上待这么些日子!别人打猎叫打猎,你俩打猎我看该叫打劫才是!抢的却是这大小野物的性命!”妇人笑着摇摇头,带中年男子将野味送到外面放好。
屋里少年闲来无事,便替舅舅温了壶酒,回房去了。
房间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墙角那张琴不知放了多少年月,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灰,七根琴弦不知什么材质,柔软至极却又坚韧得很,早被他取下珍藏,前几天瘦猴找到他说要搬家时,就送出了其中一根当作临别赠礼。
原本老夫人望子成龙,每天督促他练琴,只为能子承父业,可自从老琴师弹琴弹到人头不保,她就再也不曾说过练琴的话,而让弟弟教他些保命的本事,闲下来还一起上山打猎。
君名扬看着灰头土脸的七弦琴,不由得开始抚今追昔。
听说当年舅舅少年从军,兵戈戎马二十年,一身武艺都是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锤炼出来的,十分了得。甚至曾在征战途中偶遇妖孽为祸一方,只身一人杀死过作乱虎妖,一时为朝野上下传作佳话。那几年也没少被说书先生翻出来赚几个赏钱。
其势至极,也曾煊赫一时,掌过兵符当过大将军,统领一朝半数兵权,当年十国动乱之时还立下过不世之功,独自攻破三国国都,打下了如今的半壁江山。也是因此,满朝文武以人杰辈出的豪门望族与之并称,赞曰“范宋”者,犹以他为尊前,足可见其威名如何。却在声名鼎盛之时突然急流勇退,主动请辞解甲归田,圣上原本赐婚的念头也因此打消。
他不知道当年舅舅为何放着皇亲国戚不做,荣华富贵不享,却甘愿在这样偏僻小村中当一个猎户,每天为了衣食住行疲于奔命,也不知道父亲为何明明不差那几两银子却执意留在宫中,闹到最终还丢了项上人头。
抄家那时他还很小,七岁?还是六岁?他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天他哭得很凶,许是把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否则为何原本厉声斥责几句都免不得要掉好些泪珠的他,自那天后却再没人见过他落泪。
也是自那天后,舅舅交出兵符解甲归田,搬来与母子同住。
一家人在那之后,从临近都城的颍州搬来此地,天高皇帝远,总归是安心一些。
刚搬来时,村里总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如果只动动嘴,好像就能不沾这些是非。那两年,若是有管不住手脚想调戏一二的,舅舅便一大早跑去堵门,女人孩子该出门出门,可只要男人一露头,哪怕一露面就往回跑,也要给两三步追上揪出门来,再结结实实挨一顿胖揍。若有人看不惯的,正好,能打的一起上,不能打的也不耽误对骂。也曾有几个自认口舌如刀剑罕逢敌手的,碰上舅舅也要气得咬牙切齿。没办法,嗓门大又肚量宽,偏偏说起话来挤兑的人无路可走,此等天赋委实让旁人羡慕不来。
打也打不过,骂架更不是对手。慢慢的,村里便不再有人敢去触霉头了。
“扬扬,这些野味咱三个也吃不下许多,你去给仲夏家送几只过去。”门外传来老夫人的声音,只听少年爱答不理回了句好,却迟迟不见人影,便又催道,“趁现在雪没下大,快去快回,要是去的晚了来不及吃饭,我们可不等你!”
少年无奈,只得提了一袋子野味,出门左拐右转走了三条街,绕过屋前的铺子来到铁匠家里。那仲夏便是这村里铁匠的宝贝女儿,两人幼时也曾“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只是后来少女不知为何要离家远行,远赴道场修习道法,没了那同居长干里,自然也疏远了此后的两小无嫌猜。
雪虽不大却也已经积了一层,少年顺着门口脚印刚进门,便和刚刚归家的少女对上了视线,不由得怔了片刻,还是铁匠看到他先打了招呼:“这不是扬扬吗?快进来快进来,下雪天的别冻坏了!你看巧了不是?正好仲夏今天也学成归来了!你们该有三年没见过了吧?”
少女姓秦名仲夏,仲夏时节生人,故以此为名,如今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幼时便水灵讨喜颇有几分美人胚子的样子,而今美人初长成,又是许久未见,更是不由得让少年惊艳几分。少女眼眉弯弯如新月,笑着同他寒暄了几句。
幼时两人确实相玩甚欢,少年也的确憧憬过将来结为夫妻白头偕老。可如今,君名扬却是相顾无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陪着笑脸同样嘘寒问暖,客套问候几句罢了。
“秦叔,我娘让我给您送些野味过来。”
少年递过袋子便欲离开,却被铁匠夫妇喊住:“急什么?外面下着雪呢,天色也不早了,干脆吃了饭再走!”
铁匠见媳妇使了个眼色便也挽留道:“对对对,正好今天仲夏回家,你又送了这些野味过来,让你婶子做顿好吃的!尝尝你婶子的厨艺如何!哈哈哈哈!”
少女虽有些疑惑,却只当分别久了有些生疏,仍是看着他,眉梢眼角尽是柔柔笑意。
转身刚倒了一碗姜茶,回来未及递出去,便听君名扬礼貌笑道:“不了,趁现在雪还不大,我还是早些回家为好。再积些雪,路可就不好走了。”
那碗姜茶便停在少女手中。
铁匠夫妇又再三挽留几句,但少年执意离开也不好勉强,便道:“那你路上小心,改天再让仲夏去找你!”
少年笑而不语,也不点头,转身出门。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少女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手捧茶碗轻轻摩挲着碗沿,也不知是天冷还是风寒,总觉得有几分凉意。
夫妇二人不免感慨起来。“这才几年,扬扬就长这么高了。”
铁匠附和道:“可不嘛,咱家仲夏都长成大姑娘了!”
女人突发奇想,转身同少女说道:“仲夏,如今你长大了,也该考虑婚事了。在外面这三年,可有钟意的人?最好是那修道有成的神仙人物……也不见得,外面人终究不如爹娘亲眼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你和扬扬自小相识,他家虽说家道中落,可毕竟是从中原大州来的,是真正见过世面的,再者有他舅舅的本事在那,这几年倒也坏不到哪去……”
铁匠挥挥手打断她道:“跟孩子说这些作甚,她才刚回家,还不赶紧拿了这些野味去给孩子做些好吃的!”
这天夜晚,秦家难得热闹起来,闺女回家乐得老铁匠拿出了一坛美酒,乃是仲夏生人时埋下、如今已珍藏十几年的女儿红。酒过三巡,铁匠便喝的老脸通红,女人也正在兴头上,便懒怠去管他,倒真让他喝了个不省人事酣畅至极。
女人扶着老铁匠回了房,又叮嘱过女儿早些歇息。少女静坐片刻待鼾声起,却默默走到院中。
天降大雪似鹅绒,晚夜无风沉如水。
少女将这三年所学不多的法诀一一回忆,再从头使起,一遍又一遍。
夜深人静时,少女也重复完一千一百三十四次,收手站定怔怔愣神,待白雪覆身,一头青丝也宛如银瀑,这才想起回房。
只留下一院白雪和一声叹息。
君家。
晚饭时,君名扬苦求半天才让老夫人点头,准许他尝尝酒的滋味。忙不迭地抢过原是替舅舅温的酒,给自己满满倒了一大碗。可酒水刚入口还没来及下喉就被吐了出来,还呛得他一阵生咳,看得一旁姐弟二人摇头笑骂哈哈大笑。少年人意气上来,心想不争馒头也该争口气,一咬牙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虽逞得一时风头,可没过半盏茶的工夫,少年便头晕目眩一头栽倒,连饭菜都没动上几筷子。
舅舅把他抱回房,回来同老夫人笑道:“扬扬果真长大了,这斤两我可再不敢让他骑我脖子上了!”
老夫人笑道:“你还当他是那个吸着鼻涕的娃娃?再过几年他可就该行冠礼成人了。”
对面当舅舅的,扔了两粒花生米进嘴里,恍然道:“哎呦,那我可得早早准备起来。”
老夫人忽然笑眯眯问道:“扬扬眼看就要及冠了,你这当舅舅的准备何时给他找个舅母?”
这话可给舅舅呛得不轻,忙喝了口酒压惊。“姐,咱这十足的粗鄙人一个,可不敢耽误姑娘!再说了,姐夫走得早,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我要成家了谁还来照顾你们呐!切莫再提切莫再提!”
老夫人喟然长叹,道:“你姐夫的事和你无关,我早跟他说过‘伴君如伴虎’,虎狼欲食人血肉可曾问过理由?”
“可惜啊,我当时还不懂这个道理。”舅舅怅然道,“若我能早些交出虎符,或许姐夫也不至于落个如此下场。”
当年若非他功高盖主还不知醒悟,引得圣上猜忌,也不至于让老琴师替他犯那莫须有的罪名丢掉性命。
可奈何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再如何后悔也不可能有回头之路,只能尽己所能照顾好这一对孤儿寡母,姐夫若是泉下有知也算向他赔罪了。
老夫人沉默少顷,叹息道:“是他福薄命薄,该替你遭这一劫。”
姐弟二人相顾无言,只剩缄默。
烛火摇,寒雪飘,少年不再,春山已老。
老夫人望向窗外鹅毛大雪,“瑞雪兆丰年,明年该会有个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