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大好,海棠坞花影疏落间,轻歌曼舞,鼓乐齐鸣。一众嫔妃,贵宾皆已落座。这赏花宴便开了。
不必全照节令宴的例上菜,每席按品级来,妃嫔两人,三人一桌,摆位份碗。依着皇帝菜例:乾果四品,蜜饯四品,饽饽二品,前菜七品,御菜五品,膳汤一品,水果一品。根据地位菜肴品数逐级递减。
毕竟是花宴,菜品也不似寻常,前菜凤凰展翅改瑶柱鱼茸黛玉传花,饽饽鞭蓉糕换芍药花酥,膳粥八宝粥改金雀花淮阳鸡粥,再有花炊鹌子,海棠水晶玄饼,等等。或以花入肴,或拟花态,皆为花馔。
锦梨站在皇后身边,静静看着席面上的觥筹交错。
皇帝坐上位,着明黄沧海龙腾的袍子,戴朱冠,目光缓缓扫视下面的妃嫔儿女和一众臣子,这是他手下的江山。他眼角有皱纹,须发都生出几分灰白,五十六十多岁,耆艾之年,倒也十分康健,依旧有天神般的威严,只是眼里少了些年轻时的雄心灼灼。
皇帝后宫里不少年轻貌美的妃嫔,个个人面桃花,都不想在宫里蹉跎了岁月。平日里和皇帝打不上照面儿的,不得宠的,都想趁着花宴,好好借花献佛一番,盼着皇帝还有心思赏识,再尽一尽人事。金廷的皇嗣又不多,最好能得个子嗣,答应往贵人蹦跶蹦跶,贵人再往妃子努力努力。
这会儿一个娇滴滴的美娘子从次席里站起来,眉眼含笑向皇帝蹲福到:“皇上,臣妾才刚入宫侍奉没多久,恰逢此宴,想借《诗经.周南》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表达臣妾心意。”年轻的姑娘微微低头说着,因着羞赧,面泛红晕,真如诗里道,人面桃花。
但是锦梨瞧着这场面却觉得怪异,这位柳答应才选秀入宫,不过十六七岁。是“之子于归”,却不一定“宜室宜家”,而她面对的所谓夫婿已经和她的父亲一般年龄。她粉红色的青春怕是以后要围困在冰冷的宫墙里,强颜欢笑,日渐萎靡,谁也不知道。
那柳答应继续道:“臣妾前几日就研究了些古法糕点,学着做了一批桃花酥,想把这些天研究的成果献给皇上,也应了这春景儿”,她轻轻一挥手,后头就进来一行宫婢、手端一只只精致的琉璃盏,里头是小巧玲珑的桃花酥,个个模样逼真,透过薄薄的酥皮能瞧见里面淡粉的桃花花瓣儿,酥皮包着花瓣,一层一层,照着桃花模样,一朵五瓣儿紧紧凑在一起,中间的花柱好像是糖丝做的,上头点了黄豆粉,像真的花蕊一般。最妙的是,每一份桃花酥上都挂着晶莹的露珠,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真真儿如沐雨春桃般娇嫩了。
一只只琉璃盏摆上各位的席面上,引得微微唏嘘,想必是都觉着好看极了,舍不得享用。柳答应瞧周围反响不错,扬了扬脑袋,冲着皇帝笑眯眯道:“皇上,臣妾瞧前两天淋过春雨的桃花反而盛开得更娇艳了,便摘了桃花瓣,做了蜜渍桃花,取了带清香的蜜,来做这桃花酥上的露珠,请皇上不要取笑臣妾瞎摆弄,瞧个新鲜罢。”
锦梨能瞧见皇后桌上的琉璃盏,那栩栩如生的桃花酥果真和平日里宫里做的大块儿呆呆楞楞的酥饼不一样,怎么瞧都是喜欢的。
皇帝点点头,果然称赞柳答应用心了,这一夸奖倒叫其他妃嫔红了眼。
敏妃先开了口:“柳妹妹,真是新晋了的位分,心里头火旺,想邀功但也有点太着急了,好歹这么多大臣贵人在呢,桃花未免有些小气了。”说着拿手绢掖了掖鼻子,随后对皇后不依不饶:“怎么着也得是牡丹那样富丽堂皇的,那才上的了台面嘛,嫔妾瞧着皇后娘娘身后这一花尊牡丹真真儿是华贵至极啊”。这下,话头子推到了皇后跟前儿。
席面上的目光倾然汇集到了这边,锦梨觉着有些不自在,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却突然在一众面孔中看到了那天莲池边儿上遇见的那位大人。
他现在正坐在方湛旁边,同方湛一样,穿开四衩的金花褂,束金黄色腰带。其他人都盯着皇后,他却是直直向锦梨投来了目光……
两人的目光隔着十万八千里相撞,锦梨一下子愣了神,居然也直勾勾盯着。心想原来他是宗室子弟……
突然,皇后哼笑的声音打断了她走神,锦梨才发现自己大不敬,盯着哪位主子爷看了半天。忙着急往后避了避,随即听到皇后开口讲话:“那是自然,牡丹大气,本宫才喜欢,敏妃好眼力,这花尊是本宫家里人贡上来的,知道本宫喜欢这些,便走南闯北收罗各种宝物,今儿是特地摆出来贺宴的……。
众人的目光都被那花尊吸引了去,锦梨在皇后身边,离那花尊最近,看得分明。一只尾尖缀一点白的黑猫突然从廊柱后面绕出来,以极快的速度,直奔花尊而来。
柔软的身躯在剔犀高脚几几条腿之间穿梭一下,那高高的花尊就晃一晃。锦梨一下认出是昨儿晚上那只猫,心里顿时觉得不妙。
随即,那黑猫一甩尾巴,幽幽的眸子深深看了她一眼,锦梨还没反应过来,那猫就冲她呲牙嘶鸣一声,翻身跳起来,腰在空中灵活一扭,两只后爪狠狠往花尊上一蹬,随即那花瓶连带着剔犀高脚几一齐猛烈摇晃起来,里头插了整枝的牡丹,个头大,枝干长,底盘一下就不稳了,眼看着就要倒,锦梨心里一惊,大跨两步上去扶,刚伸手碰到瓶身,整座花尊就倾倒下去了。
随着众人的惊呼,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响起来。锦梨是一手护着花尊,脚下被高脚几牵绊着,整个人随着花尊一起倒了下去了的。宝相纹的花尊在她眼前碎了一地,她从碎瓷片里抬起手臂一瞧,腕子上已然划了个大口子,正往出汩汩冒血。
宴会碎了东西,见了血,自然引起小小骚乱。锦梨顾不上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赶紧从地上站起来,一手捂住伤口。心想宴桌又高,还有桌帷挡着,怕是没多少人看见那小孽障,看起来倒像是她自己撞倒的,心里有些慌,她抬头看皇后,见皇后蹙着眉,面色阴沉,斜着眼瞪她一眼、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下去处理干净再来!”。
锦梨和破碎的花尊一起,很快从席上离开了。皇帝倒是稳当好说话的,朗笑两声:“开春儿倒也算年初,既是过年,那也是能讲碎碎平安的,皇后这花尊轰轰烈烈响了一番,也算裂声催驱傩,吉利!众卿,众爱妃,更酒莫停吧。”
皇帝发了话,平了骚动,算是给皇后赏脸了,皇后自然也不好再发作,但前一秒还炫耀宝贝,下一秒宝贝在眼前儿碎了,真是下了皇后好大的颜面。现在正是一脸的风雨欲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