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梨颔着身子继续道:“奴才家中犯了事,只剩我一个送进宫充婢,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奴才如今只想安稳当差,三爷说要纳我,奴才心惊,不说罪臣之女已是该死,奴才只是一介卑贱的宫女担不起三阿哥如此高看,皇后娘娘指望您出息,万不能叫我坏了阿哥的定心,奴才听皇后娘娘的旨,才在您身边伺候,若是叫娘娘知道,我定活不了了,三阿哥若是可怜奴才,以后再不要提此事了,如若奴才做了什么错事叫三阿哥误会,奴才这就去内务府领板子”。
锦梨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虽是低着头含着胸,眼神却是清明坚定的。反瞧方湛的表情,锦梨说一句,他眼里的光就萎顿下去一些,最后就黑着脸垂手站在画屏旁了。
“起吧,我堂堂一个阿哥爷没想到叫小宫女给拒了……”他语气是自嘲的。偏着头瞧不清脸上的表情。
主子说这话,做奴才的自然胆战心惊,但锦梨早就做好了经历腥风血雨的准备,心里忖度:三阿哥纳了她,想来也是玩玩儿,没两日估计便厌弃了,可这样一来她便成了皇后娘娘的眼中钉肉中刺,是狐媚皇子阿哥的货色,自然少不了灾祸,阿哥爷哪儿有那么大心气儿护着她。
宫里活着不容易,见多了皇子逗宫女,他们身边也不乏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漂亮丫头。
锦梨这一趟话,全是掏心窝子的实话。赌的是方湛那一份儿可怜,可怜她讨生活不容易;也赌的是方湛他没用心,还好脾气,好歹伺候这么久,他是向来谦逊温润的哥儿,若是没怎么用心,那锦梨驳了他,也不至于叫他恼羞成怒,没的翻翻手叫她人头落地。她赌,和他直言,会活下去。
其实锦梨不是瞧不出端倪,自从内务府给她提到皇后跟前儿当差,每每他来请安,皇后这坤宁宫里就只留她一个伺候,这日子久了,方湛看她的眼神变了,眼里流露出来的那些怎么会看不懂。
但锦梨瞧在眼里,不觉缠绵绮丽,那些丝丝缕缕的眼神像凌迟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刺向她,只让她心惊。
日前方湛趁锦梨办差事出了坤宁宫,在角门边儿上拉住她,直隆咚就说喜欢,跟了他纵享荣华富贵,再不用伺候人了。
锦梨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直打马虎眼儿,又不能下了主子的脸面,只能跪下磕头,恳求过两天再答复,好在他真叫好说话的,挠挠脑袋就说行,欢欢喜喜走了。
锦梨跪着抬起头,只有惊恐,一脸煞白。看着宫道上步子轻快、渐行渐远的三阿哥,一把刀终于悬在了锦梨脑袋上。宫里本就是刀尖上行走,现在更是进退两难。没过两天妙桃也罚没了……锦梨心里头苦得要命,那种感觉想吐吐不出来,时时刻刻哽在喉咙里,平日里宣泄不出来,晚上就要从紧闭的眼里溢出,流淌在枕头上。
锦梨回了神,还在地上跪着,她心里其实是怕的,一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冰冷无比,殿里一片寂静,似乎要察觉不到方湛就站在前面了。
“三阿哥……”锦梨才开口要说话就一把被方湛抓住胳膊,从地上薅了起来:“叫你起来回话。才不要你去领板子,你伺候的好,爷就是喜欢!就这么着儿吧,爷不着急!”。
扶了一把让锦梨站稳,两手握着她的肩头撼了撼,不敢贪恋与她的接触,随即很快放开了手,语气轻快起来:“出去吧,领点儿皇额娘这儿的太平猴魁来泡壶好茶,我喝不惯我那儿的高碎,喝着太邋遢。”
锦梨还有些懵的,看着眼前的人,是一如既往的三月春光般和煦的笑容,只是似乎少了些什么,锦梨再瞧不出了。
避了避那明晃晃的笑容,锦梨心里有历劫后重获新生的轻松:三阿哥这大概是不要她什么答复了,锦梨只管把这反常模样想成是阿哥爷在保全脸面,这也给足她生存的空间了,都发了话叫她别戳在眼窝子里了,那还不赶紧麻溜儿的赶紧走?
脖梗儿上悬着的刀一下子挪腾开了,锦梨一松泛,稍稍的喜悦就流露出来,面儿上的愁云化开,整个人都看着轻松了。
她委身蹲福,垂着长长的眼睫遮掩着眼光,嘴角不自觉得微微上扬,瞧着是含了点笑,这一点笑不着痕迹,若隐若现,倒像是梦里看见的。
“嗻,三阿哥擎好,奴才给您泡茶去”。一起身,她一阵风一样从殿门上出去了,阖门的声音让人如梦初醒。
……
殿里还有从香炉里悠悠腾升起来的烟波,沉沉蒙蒙的那一头站着人。高挑的身影,偏头看着紧闭的殿门。明朗的人儿早没了刚刚的温泽的笑容,一脸的眼穿心死,失望的情绪蔓布四肢百骸。他耷拉着眼睛,眼里是黯淡无光的,嘴角却上扬挂着自嘲的笑。
真没出息,阿哥里面他排老大,前头两个都是公主,体面尊贵他头是一份儿,今儿个居然叫小宫女扫了脸。
这都没完,他听锦梨讲自己的故事,听到她的苦难他还要心疼,思来想去还是不想叫她厌烦了自己。
应了她想的罢!不讨答复了,窝囊就窝囊吧,男子汉大丈夫……他要这样才能宽慰自己心里的难受。
可是,临了临了她一抹轻轻淡淡的笑容,又让他乱了心弦,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春和景明,只一瞬,就让他方寸大乱。
锦梨真是擅长留人在原地愣神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