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妙看他庄严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恍惚,她仿佛又进入了当年分娩前的三昧状态,听到有人在对她说话,会帮助她实现愿望:
“夫人。”
“在。”
“你的愿望会实现。”
“嗯。”
此后的十几日,张希妙的病情开始如医生所言般急剧恶化。如果说刚醒来时,她的面容是没有血色,而到了后来,皮肤下已经渐渐透出死亡般的青黑,双眼发暗,说话没有力气,讲一句话就要歇气一下。她一度不愿意让刘羡进屋来看望她,但刘羡还是强硬地闯了进来,为母亲尽最后的孝心。
为了照顾母亲的想法,刘羡把窗帘放下来,室内光线很暗。因为张希妙说话伤神,刘羡就不让她说话,两人在黯淡的光阴里默然而立。门外,冰雪已经彻底消融了,到处都是麻雀与莺鸟的鸣叫。
张希妙问刘羡道:“还没找到你父亲吗?”
刘羡回答说:“到处找了,也听说有人看见过他,但是洛阳的销金窟太多,每次顺着消息找过去,他总是已换了地方。”
实际上他根本没找,恨不得刘恂就死在外面。
“不用找了。”张希妙沉重地摇摇头,慢慢说:“他只是不敢见我,等我死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张希妙又问:“小阮公说帮你下聘,办完了吗?”
刘羡说:“昨天已经办好了,羊、雁、牛、酒、稷、粟、米面等物,已经送过去了。老师本来还担心鄄城公听闻我们这出事,变了想法,好在鄄城公还是原来的主意。他原本就想等我四年元服后再成婚,说即使我守孝三年,也并不影响。”
这个话题太敏感了,母子二人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又过了片刻,门外的莺鸟停止了鸣叫,张希妙突然说:“我好像闻到花香了。”
刘羡说:“可能是庭中的桃花开了吧。”
张希妙笑道:“真想看看!”又立即制止他说:“不用了,我这身子,也起不来了。”
歇气良久后,张希妙又说:“真想回家乡!”她在回想记忆中的成都,但刘羡却无法想象,只听母亲描述过:成都夏长冬短,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少霜雪,群山环绕,江水成碧,好像是天堂一般。而洛阳虽是汉魏故都,但每年的冬天都会漫长严酷许多,黄河每年封冻,实在令希妙感到不适。
刘羡没有别的劝慰法子,就只好给火盆里多添了一些炭火,希望让房中的温度更高一些,以此祛除母亲的寒冷。
张希妙却叹气慢慢道:“没有用的。”又说:“都说人生短短数十年,可有多少人能活到五十年呢?莪大姑姑贵为皇后,也不过活了三十岁,而我也活了三十余载,荣华富贵都享受过,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刘羡知道母亲病重,听到这话,仍不免心中一酸。他见希妙指了指枕头后,似乎有东西放在哪里。他伸手去够,摸出一个绿色的小锦囊。解开金色的丝线,里面有一张符纸,和一块雕成佛像的翠玉。
刘羡看向母亲,张希妙说:“这是你出生时,我和你大伯母为你求的宝物。符纸是张天师亲手画的,佛玉是白马寺的沙门刻的,你小时候不爱戴,经常摔下来,但我还是保留了,以后做个纪念吧。”
母子两人再次默然良久,其间,张希妙睡去了一会儿。醒来后,精神好了不少,她见刘羡仍然在沉思,就唤起他:“辟疾,如果有一天,你能去成都,记得去西郊看看,还有没有当年我和你父亲的庄园,我在那株最大的桑树下埋了三坛酒,或许还在呢。”
“成都?好啊!”刘羡暗暗下定了决心,他决心以后有一天,一定要想办法抵达成都。
傍晚,张希妙略有食欲,竟吃了一些粥食。第二天早上,天气湛蓝清澈,阳光从帘缝中洒下来。希妙很高兴,想要到庭院看看。刘羡扶着他,居然走到了门口。她站住,倚着门框望了一下院子,气喘不止。本来还想再出去一些的,只好作罢了。
往后几日,希妙渐渐昏沉。一天下午,她突然醒来,见刘羡坐在旁边,问他道:“枇杷花开了吗?”刘羡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院子里并没有枇杷花。她随即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闻到枇杷花的香味了。”
自此,张希妙完全不能饮食,在五日后终于撒手人寰。她死的时候,已是颧骨深陷,身上骨瘦如柴。遵照她的意愿,也没有邀请太多的客人,只是从白马寺请了名沙门来祈愿,为亡者追福。
在张希妙下葬的前一天,刘羡在灵堂守了一夜。此时他终于忍不住泪水,在没人的夜晚饮泣呜咽。他默默告诉自己,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落泪,按照和母亲的约定,以后他绝不会再哭。
在出殡的那一天,刘羡扶棺而行,在今天以后,他将再次离开洛阳,到张希妙下葬的地方结庐守孝。下葬的地点定在万安山和龙门之间的一座名叫边山的小山间,其背倚青山,前俯伊水,左右各有山林掩映,内蓄气势而外露锋芒,是希妙生前就自己定下的地方。
而刘羡将要在这里,用三年来渡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