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刘羡再次去首阳山拜见小阮公。
到的时候大概在巳时,小阮公刚刚醒转,正百无聊赖地斜躺在床榻上校对琴弦,而在他对面,火盆上的小釜里炖着切成块的牛肉,一旁的壶中还滚着黄酒,使得卧室中满是令人沉醉的香气与咕噜咕噜的声响。
看刘羡来了,小阮公很高兴,拍着自己的床榻笑道:“来,辟疾,弹几首曲子!等会再喝些美酒,大口吃肉!倘若再有美人相伴,人生极乐,不外如是。”
小阮公总是有这样让人放松的魔力,刘羡见到他慵懒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诺了一声后,刘羡接过梧桐琴,信手弹起了《观沧海》。
这首曲子前奏幽远,如清风拂石,云霞归日,由清幽转至极静。而静到极处,曲风陡然一转,忽从无声中腾起浪涛,好比夜中生潮,渐渐一浪高过一浪,一弦急过一弦,嘈嘈切切似有万千波涛汹涌,使闻者不禁提心吊胆,心乱如麻。而乱到极致,曲风又是一转。千山万水一时失色,典雅正乐坦荡而出,好似明月高升,独照沧海。
刘羡弹到此处,情难自抑,不禁高唱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歌声连唱两遍后,刘羡双手如急雨骤停,琴声戛然而止,房中顿时只剩下肉汤与酒水与沸腾的声音。
“嗨!”小阮公一塵尾打到刘羡头上,斥责道:“你这小子,跟你说了多少遍!最后你节奏又慢了半点,声调又唱低了半节!好端端一首《观沧海》,差点让你弄成《龟虽寿》,怎么就记不住?”
刘羡对此已习以为常,连连致歉道:“学生不像老师,实在不会听音,一个人苦练,也总是出错。”
原来,小阮公最擅长的其实不是文章与谈玄,而是音律。据说世上的声音,只要他耳朵一听,立刻就能听出五音高低,因此被世上人称之为“神解”。而在洛阳周遭,只有当今的中书监荀勖才能与之较量,但他也总是相差一筹,只被人称作“暗解”。可惜这项本领,刘羡是没有的,故而随小阮公学习多年,在音乐一道上,他造诣最浅。
阮咸见刘羡没有往心里去,甚是惋惜,他摇着塵尾感叹道:“哪有这么难?你呀,你呀,就是杂念太多,不能心无旁骛,结果学成这个样子。跟我再练!不然以后遇到旁人,不要说我教过你乐艺!”
说罢,他从榻上坐起来,取下墙上的竹笛作为伴奏,再引刘羡重奏此曲。
小阮公不愧为神解,方才刘羡独奏时,已颇为动听,可与小阮公一比,却有云泥之别。小阮公吹曲,如神人御气,浑然如意,曲风回旋,珠圆玉润,毫无半分粘连之感。在他引领下,刘羡顿觉自己有许多不足,双指再弹琴曲,就好似大河破冰,奔流而过,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缺陷,此时不仅洞若观火,且随小阮公的曲调一并跨越过去了。弹到最后,哪怕天色黯淡无光,他也心中欢喜敞亮,好似有万丈光芒,正从指下酝酿而出。
这一遍弹罢,小阮公满意了许多,他正准备夸赞刘羡几句,却恰逢庄外有人敲门,随后就听见在门口劈柴的阮玄喊道:“大人,有客人来了!”
来的是一名衣着朴素个子枯瘦的中年男子,他自报名号说,他叫孙经,乃是鄄城公曹志家的仆人,此次是奉鄄城公之命来,想邀请小阮公到府上一叙。
一听说是曹志的家仆,小阮公一愣,先看了一眼刘羡,又狐疑道:“莫非洛阳又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没有,前些天,我们家大人不是到您这求助吗?您这边一席话,去除了大人的心病。结果果然,就在昨天晚上,陛下传诏下旨,把把入狱的那些博士全放了,免除了他们的死罪呢!”
“喔!”小阮公反应过来,挥着塵尾笑道,“这是好事啊!仲容派你过来,是专门来报喜的?”
“也不是。”孙经低头道,“我家大人说是有一件喜事要与您商议,本来他是打算亲自过来的,但昨天消息落地,大人大悲大喜下,一不小心,竟染了风寒,故而无法动身,就只能我来邀请您过去商议。”
“咦?喜事?很急吗?”
“大人说,倒也不是很急,但总是越早越好。您如果有空的话,我是备了牛车过来的,现在就能送您过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阮公也不好回绝了。他稍稍理了理头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现在出发,快去快回吧。”然后又问刘羡道:“我看你上次和鄄城公相谈甚欢,要不要同去?”
刘羡想了想,婉拒道:“鄄城公说是有事与老师商议,我去干什么?”
“也好。”阮咸微微颔首,“那就明日再见吧!”
说罢,他披身布袍,端碗肉汤,提壶热酒,这样施施然坐进了牛车。而刘羡又在阮庄练了两个时辰剑术,也就骑马返家,至于鄄城公找小阮公要商议什么,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第二天一早,刘羡再次赶往阮庄。此时小阮公已经回来了,他听见学生的脚步声,就立马把刘羡叫进来。刘羡还是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向老师行拜礼,结果抬头一看,发现小阮公今日格外的笑容可掬,但听他说道:“如今天下一统,四海清平,已经有好些年了,我们这些老人也已老了,也是时候多为下一辈考虑考虑了。”
刘羡听着小阮公的话语,有些没头没尾的,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干脆问道:“老师的意思是……”
小阮公没有继续和他猜谜语,笑道:“辟疾,我在想,可以给你介绍一件婚事。”
“啊!这……”刘羡听闻后着实吃了一惊,不由说:“学生实在没有想过此事。”
小阮公拂髯长笑道:“门第契投、婚配得所,则寿气纯合、家业兴旺。现在中原大族已经相互姻亲近百年,清流常澈、高门相望。这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前途,我作为老师,岂会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