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含着笑,意味深长的接话:“我只知道,老的故事听起来才更能让人着迷。”
老人再一次低头沉默,直到将南瓜下了锅,盖上锅盖,才将一双浑浊疲惫地目光望向少年,郑重问道:“你这小子,从哪里来?”
少年扶了扶腰间的刀,摸出一块铜牌给老人看了一眼,铜牌上刻着一个古朴的赵字,他咧嘴一笑:“西蜀侯府,奉赵侯爷之命而来。”
“所为何事?”老人只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铜牌,便辨认出了那侯府令牌是真的没错。
“吃一碗老伯你炖的菜,喝一口前将军府的陈年好酒,听老伯你亲口讲诉一个多年前的将军府旧事。”少年直视着老人浑浊的目光说道。
“酒你喝了,菜你也尝了,将军府的陈年旧事可就多了,不知你是要听哪一个?”
老人坐下,抿了一口碗里少年刚才喝剩下的酒。
少年道:“晚辈只想知道,这坛女儿红的女主人林听雪小姐当年的旧事。前辈可愿细说?”
老人苦笑:“先前叫我老酒鬼,现在我倒成了前辈了?”
少年厚着脸皮挠着下巴笑道:“江湖里混久了,养了一身痞气,老伯莫怪。”
老人抬眼上下打量着少年:“从前将军府鼎盛时期,老头子我在府里也见过不少江湖上的痞子少年,不过像你这样有自知之明的年轻人,倒还很少见到。”
少年嬉笑道:“人若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想在江湖上混得安稳,怕除了好运,再没有其他能保护他了。”
老人点头认同,感慨道:“我家小姐的旧事,早已时隔多年,这江湖上鲜有人知晓真相原貌,当年府里的人如今也已不知飘散在了天涯何处,只有我这老头子,从十四岁就在府里生活,最后再离开不了这府邸半步。”
“老头子我知道,你既然是替侯府而来打探这桩旧事,必然是有着其他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听个故事那样简单,我已大半截都入了黄土,对于江湖朝堂毫无任何兴趣,便不去打探你们的真实目的究竟为何,只是尽可能地将自己知道的往事真相告知你,只希望你听了,今后在江湖中行走时,无论作何事,都能偏护一些我将军府旧人的声誉,如何?”
少年拱手点头:“老伯忠义,晚辈自然答应你这要求。”
老人叹息,问道:“你想从哪里听起?”
少年道:“晚辈只愿知道当年那场大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雪小姐果真如江湖中传言的那样,是死在了她的未婚夫冷无烟手中?”
老头凝眉点了点头,浑浊的目光望向一旁,从水里爬出的白马正在嚼菜架上的四季豆藤。
“我只记得,当年下着大雪,我在院子里指挥仆人侍弄被大雪掩埋的冬花,听到小姐的惊呼时才回过头,嫣红的鲜血顺着刀锋淌出来,但却在低温下离不了刃,和着大雪结了冰,亮如寒冰的刀上仿佛长出了红如玫瑰的刺……那一幕,老头子我这辈子都再也忘不了,恐怕只有带着一并埋入黄土中去了……”
老人说到后边,感慨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仿佛这炎炎夏日里刮过了一场苍凉的秋风。
“还真是冷无烟下的手?”
少年有些意外地自语一句,皱了皱眉,继续问,
“你可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话?是因何缘由才让这对名满江湖的眷侣走到了如此地步?”
“开始时公子和小姐一直在雪地里争执,那些日子,小姐为了重振将军府的声望,与许多贵胄子弟有来往,无烟公子他似乎是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一些闲言碎语……具体二人争执了些什么,老头子我这个做下人的,也不好去多听……我只记得到后边,公子突然间便歇斯底里的暴戾癫狂起来,接着,小姐被他一刀刺穿了胸膛,倒在了雪地……”
“堂堂名满大唐的武学天骄,少年英才,竟然也会这样鲁莽……”青衣少年摇头感慨起来。
然而老头却是神色郑重地看着少年道,
“我相信公子,此事绝对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相信冷无烟?你不是亲眼看着他一刀杀了你家小姐吗?”
老人眼神复杂地点点头:“刀的确是握在他手里,手也是由他心指挥,但当年,他的心智或许早已被别人控制。”
“什么意思?”少年往前倾了倾身,有些不解。
“你既然在为赵侯爷办事,就该比老头子我还清楚这天下之大,修行术士之诡,旁门左道之多……我从来没见过一向温文儒雅的无烟公子会突然变得像那天那样癫狂暴戾,就像我至死也绝不相信林将军会在西皇山行刺陛下一样,当年林将军的忠烈世人皆知,无烟公子的儒雅世人亦同样皆知,但他们二人先后作出这等邪魔般的行径来,你觉得正常么……”
少年挑眉:“你的意思是,他们当年是被人用术法蛊惑了心智?煽动了魔念?”
“没错,关于林将军袭刺陛下一事发生后,我当年也只是怀疑其中另有内情,但直到无烟公子失控杀了听雪小姐,我才越发笃定坚信,此事必然是有一只黑手在暗中操纵,林将军死后,陛下并未追究将军府其余人罪责,这就是最好的佐证,这足以说明,陛下也不相信,林府有逆反之心,而显然那幕后黑手不见到林府绝种便不罢休,所以才又借无烟公子之手,将听雪小姐……”
说到后边,老人语气沉重得已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听完老人这番分析,青衣少年摩挲着下巴,一脸地若有所思。
沉默了片刻,少年才继续追问,
“敢问老伯,冷无烟现今在何处?”
老人摇头,剥一颗石桌上的花生,喝完碗里最后一口酒,苦笑道:“在那之后,谁也未曾再见过他。”
少年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可是这个江湖现如今很需要他。”
老人面无表情:“你若是亲眼见过他从癫狂暴戾中苏醒过来后抱着听雪小姐尸体的痛苦和后悔的话,就会明白,他早已经不再需要这个江湖,甚至是不再需要这条性命,老头子我猜测,他多半早已经醉死在了哪个阴暗角落中了。”
“可是他当年不仅一刀杀了自己未婚妻,还由此挑乱了整个江湖,听雪小姐未死的话,启天神石至少还有个名义上的将军府继承人保管,但这些年来整个江湖皆在为那块石头的下落和归属而厮杀,甚至诸国朝堂也渐渐掺和了势力进来,他若不站出来交出启天石,天下恐怕将会愈发纷乱……”
“那是江湖的事,不是他的事。他所做过的一切,都埋在了当年那场大雪里,千百年前的江湖朝堂没有启天石,没有冷无烟便有杀戮、战争、阴谋,以后的江湖朝堂没有启天石,没有冷无烟,一样会继续杀戮、战争和阴谋……”
“即便冷无烟还活着,交出了启天石,这天下依然会以另一个借口纷乱动荡,杀戮争斗下去,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错引发的动荡,而是所有世人内心夹藏的欲念贪念在作祟鼓动,没有解药的。”
少年被老人这番话震惊到了,低头沉默,凝眉思索了起来,仿佛是在悟道一般。
老人说罢,起身从锅里盛了一碗菜。
“嗯,不错,南瓜炖熟了。”老人自言自语,说完便急忙去把湖底的酒拉上来,倒了一碗,问道:“喝一盏?”
少年抬起头,仿佛从梦里惊醒,笑着推辞道:“就不打扰老伯清闲了,多谢老伯的一番劳神讲诉,告辞。”
说完,少年牵着白马,离开了这座废弃的将军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