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酒宴还在继续,屏风后的乐伶正细细唱着凡人歌,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
吉灯少君细瘦孱弱的身体瘫在血泊中,她刚被重羲太子扎了一匕首在腿上,或许是疼,或许是害怕,她抖得厉害。
不过很快,她便安静下来,艰难地抬起头。
她脸上密密麻麻遍布漆黑的瘴气斑,两只眼睛像枯槁的石头,一点光彩都没有,看起来可怕极了。
那双无神的眼不知在找谁,终于搜索到目标,她死死盯着不放,喘息声越来越粗重。
枯石般的眼睛突然迸发出极强烈的光彩,像冲天而起的烈火一样激烈,又像万年寒冰一样刺骨,仿佛就在这个瞬间,她整个神魂的力量都爆发了。
狂风呼啸而起,华美的吉光神兽自风中落下,杀气腾腾,像是被血与火裹挟着,一瞬间便扑到眼前。
光影倏忽间变幻,季疆环顾四周,这里是他的疆天居,月色如银,满地的妙成昙花正在盛放,美得难以言喻。
他摘了一朵低头细看,再怎样惊心动魄的美,他也留不住,天亮后它们都会化为泥灰。
母亲的话犹在耳畔回荡:她若是花,何必一定是妙成昙花。
那么,拥入怀中可以吗?哪怕开成别的模样,不再惊心动魄,多数时候琐碎而平淡,带着点儿如水的温暖,也许那也是美的。
季疆心念一转,怀中赫然便多了一具身体,肃霜轻巧地依偎在胸前,脑袋枕在他肩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与他一同欣赏疆天居里的遍地妙成昙花。
“真好看。”她低声赞叹,“可惜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就没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就像我,最后总还是要跌进炼丹炉,是你害死我,还想抱着我。”
不错,这条现实中的命途早已定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他早已试过无数次。
那么再换一次,换到谁也不认识谁,他们都只是下界最普通的凡人,那会是什么光景?
须臾间,光影又一次变幻,下界正值盛春四月,河堤上杨柳依依,花红如火,人潮熙来攘往,季疆抱着胳膊一路走一路赏花赏柳。
这里没有天界,没有重羲和祝玄,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声音。
最后一次,季疆将过往一切都摒弃,做个两手空空的凡人……不,可不能真两手空空,他个头高,于是摘了枝头开得最好的桃花,拿在手里把玩。
对面缓缓走来一个少女,长裙宛然,清雅的浅绿色衬得她如河畔杨柳般窈窕,因着还未出嫁,青丝披了一半在背后,没有戴什么花树发簪,异常素淡。
见着季疆,她的步子慢了下来,明眸微微一眯,露出一抹亲善的笑。
季疆看了看她乌黑的发髻,再看看手里的桃花,忽然间福至心灵,轻轻将桃花别在她耳畔。
“……好看。”他搜肠刮肚,只蹦出来两个字。
少女低低把脑袋垂下去,一手轻触鬓边桃花,长睫毛又在颤颤巍巍,过了许久,才轻声道:“真的吗?”
她雪白的耳朵一点点红了,接着是面颊,她没有笑,更没有说话,季疆却觉她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喧嚣吵闹的河堤忽然间就变得无比安静,杂乱的桃红柳绿忽然间成了大团模糊的色块,河上浅薄的雾气铺天盖地罩下来,朦朦胧胧,美轮美奂。不是花美,不是水秀,是因为她。
季疆屏住呼吸,定定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细语:这样不好吗?这样才好,真的太好了。
比起飞溅的血与刺耳的嘶吼,这一刻的沉默更深邃;比起烈火与寒冰交织的痛恨,这一刻的红晕更动人。早该如此,只是不可能了。
刺耳的竹哨般的动静忽远忽近,一直在吵闹,季疆觉着自己该醒了,他还有重责在身。
父亲来寝宫说的话他都听见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向如此。重羲刺伤吉灯少君,就注定季疆永恒的遗憾;季疆恣意妄为,就注定父亲的不信任。
都是他自己做下的,所以他平静了,至少最后的最后,他要不负这身天帝血脉。
季疆缓缓睁开眼,月光正落在重叠的纱帐上,窗外时不时有传信术尖锐的声响穿梭,显得肃杀而紧绷。
他翻身坐起,床尾的水镜立即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属于重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