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往年大半个月打冬霜,不止是北地粮食减产,就连中州几个州府府衙也连上奏本,请中枢令准予地方开仓放粮赈济流民。
中枢令自然是早早预算了充实国库的政策,朝中也已经是无粮可拨,见流民数量越来越多,死难者不下十万,终于只能把问题丢到皇帝面前。
对皇帝而言,中枢令的设立有个好处,就是能解决大部分国事,唯一不好的,就是他一旦解决不好的国事,则往往是极难办的事情,皇帝为了粮食,早时召的户部主官问询详情,午时就召来了三位商署巨贾世家的官吏,旁敲侧击让他们尽可能的匀出些粮米应付眼下之难。
皇帝与世家们关系不错,开国十年间,朝廷花费巨大,不单单和藩王们借钱,自然也愿意同这些不差钱的世家们借,世家的钱不好借,但借给朝廷的钱,朝廷则至今没有还过一笔,与藩王们有债则朝廷必须还钱不同,世家们不需要庞大的军队,他们的花费仅仅是维持人脉和生活,借出的钱,还与不还都无伤大雅。
世家有钱自然也有屯粮,开通商行,建立州府之间、国家之间的贸易,还有大魏半数的漕运、海上运力都掌握在几大世家手中。
问谁要粮食?除了拥有大量土地、人口、权利的藩王外,朝廷也只能把目光看向世家。
三位世家公子分别是顾家顾磐水、董晋、秦绝三人,三人朝中任差,有为国为民的志向。面对皇帝陛下要粮,三人以往也是会联络世家慷慨解囊,三大世家竭力相助朝廷渡过难关。
只是这次……
“百万流民遍及西府、冀北和中州三地,一时惹得中州民怨沸腾,我董氏早早就开设十一处粥棚,每日煮上两回厚粥布施。”董晋坐在下面,边上的清茶添了四回,茶叶颜色尚浅,他试探的抬头见皇帝依旧在行文,看看一同到来的顾、秦二人,二人只是抿茶不想插话。
皇帝没有说话,而是边上的老太监曹进诚呵呵笑起来,依着董晋的话接下去说道:“据老奴所知,董大人族中经营江西富饶之地,也有六百载了吧?”
董晋面色一变,瞅着曹进诚上下打量,随后笑道:“仰赖祖宗们的才德,后人得以入了中州世家之列,几朝人努力,也远不及祖上光耀门楣。”
“垄断着江西数个州府地界的盐、铁产业,归置田地的佃户都足有十五万户。”
“朕还听闻,董家子嗣中有人还打算于今年,在京畿开赌馆,已经购置了地皮开始动工了,董卿,可有此事?”
皇帝突然停住笔墨,看过来问。
皇帝问题,董晋自然是心里清楚,只能起身叩拜答道:“陛下既然能言传,应有此事,待臣子回去后报于祖老们,此事断不会再做!还请陛下宽恕,宗族大了,难免后人之中有品行不端者。”
说着,边上的秦绝倒开始插嘴了,他瞥了眼边上的董晋直言道:“陛下,朝中要是在赈灾一事上紧缺粮米,纵使我等中州世家倾力相助,也定然不足以弥补朝廷的亏空,还是需要与南方几位藩王商议筹措。”
顾磐水也点头附和:“此言有理,哪怕倾我等世家之力,粮米百万担也是拿的出手,只是陛下,这冬天还未真正到来,这百万流民吃一个月还成,但一个冬季过去,没有千百万石粮,可不够这么多人吃如此之久的。”
“这样吧陛下,顾家不管别人匀出多少粮,愿捐出三座仓房于朝廷,大概六十万担粮食。”
秦绝也接着他的话道:“那我秦家也愿拿出六十万担粮,权当行善。”
董晋也想接这话,也出六十万担粮,但皇帝打断他的话头,把笔往边上一丢,砸在一个小太监胸口,那小太监急忙接住,战战兢兢的跪下双手抬笔。
皇帝扫视三人,笑道:“一百二十万担粮食,分设粥棚熬煮施粥,一日两次,也用不了月余便能被百万流民食之殆尽。”
他站起身,红色龙纹常服大袖一张,手撑着桌案的金角,冷眼对视三人,无形之中的压力连方才还无甚规矩的三位世家子安静下来。
“朕早已同诸藩、叔王商榷粮运的事,江南、淮南、宁州、以及南方诸多属国的书信也已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不日便会有消息。”
“朕要说的,不是冬风早至,百万流民饥寒交迫饿死十万人的事!而是流民吃尽中州,百万成三五百万、再去糜烂其他地方的事!”
“这把刀不是架在朕的脖子上,也不会架在整个大魏朝廷上,而是朕架在尔等氏族身上的夺命刀。”
皇帝眼中的寒意让边上的太监们心颤,皇帝的仁德是对万民的,而对内廷,皇帝握刀时可从不手软,十年间的杀戮也是难以计数。
空气都有些凝固了,皇帝的眼神和语气,让三人都不大舒服。这时,秦绝突然笑出声来,皇帝不由得看过去,目光淡漠的很。
秦绝笑的狂妄,仿佛四下无人,再看向皇帝恢复他那原本谦卑的模样道:“这不是匀出了近二百万担米粮吗?不过是多死些流民罢了,只待朝廷调来江南的粮食,他们自会得救感恩陛下的仁德。”
他说的放肆,让边上的二人脸色苍白,顾磐水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好友竟然这样的好胆子,此刻他面色一点血色都没了……秦家势力之大,已经让这位世家子开始藐视皇权了!
皇帝面色不善,冷冷的盯着秦绝。
殿外站立着一排排的金吾卫仍旧站在远处,面色不改,手持长枪,但是皇帝一声令下,随时会有人替皇帝结果了这些狂徒。
“秦家公子,你好大的威风!”
殿外有人冷冷道,秦绝侧首,一阵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丝,他连忙朝着皇帝的方向看去,皇帝身边多了一位朝臣,比起寻常朝臣,其身着紧凑的半身铠,腰间别着佩刀,能在公卫之中腰配兵刃来去自如的,恐怕只有皇帝的心腹,大魏镇妖司司御。
秦绝面色微变,唇角上翘,规矩的对其施礼:“小子,秦绝第三回见东方大人了,。”
身形如影,来去无踪。东方敬覃好久没出现在世人面前了,有传闻说这位皇帝最依仗的大人正在闭关突破。
比起司天监几位化神境大能的各有所出,东方敬覃更让人关注,因为他是自大魏开国时,就一直跟随先帝创业的化神,不仅仅是为先帝征战,也是先帝留给后人乘凉用的。
“陛下不是问你们讨要粮食,是令!陛下旨意就是至高无上的命令,也是你们祖宗的荣耀。”
秦绝面色并不算好看,但是依旧挂着笑容,至于董、顾二人,则是一脸的愁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坏事。
“给你们十日功夫,三家各取出一百万石米粮,镇妖司会令人去取,不要让本官来催。”东方敬覃说道,态度非常强硬,他就站在皇帝身后,是皇帝的依仗。
三人对视,董晋是最难接受的,刚要说出口争辩,却是秦绝面色如常,笑着向皇帝躬身道:“既如此,一百万担粮食,秦氏答应了。”
“这么轻易的答应了?那可是一百万石!不是十万!”董晋坐不稳位子了,瞪大眼睛冲着秦绝低声喝道,咬着牙,模样可见他此刻的恼怒。
秦绝瞥了一眼他,冷笑道:“不过这点粮食罢了,董氏莫非拿不出手?”
董晋牙都快咬烂了,比秦氏,他家族底蕴上自然差上许多,但又不能在这种场合下接下这句嘲讽,只能平复胸中气,规矩的答应了皇帝:“董氏一样,百万石米粮,十日内必筹措得当。”
顾磐水见二人都没话了,也答应了东方敬覃的要求,顺便与皇帝告辞,三人一道出去,皇帝才有些烦恼的坐在了龙椅上,疲惫的侧首看向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对东方敬覃方才越俎代庖的话术并没有责备,说道:“这些个世家,朕是越发难以忍受了,过去帝王将相,莫非也是与朕一样,对这些世家们忍气吞声?”
“帝王有软弱可欺的,也有极善权谋的,陛下方才所作所为,方寸把握的很好,并无不妥当的地方。”东方敬覃道。
“这几日京畿死了好几万人,朕下令开仓放粮的旨意被中枢令撤了,说是京畿的官仓已经空置了,里头的粮在年初就变卖了充裕国库。”皇帝苦笑,笑声放肆,与他一向的稳重不同,皇帝的笑声中夹杂着许多情绪。
荒谬!王朝的花费竟然要卖掉官仓的粮草来维持,可笑的是,皇帝还为此日夜操劳,为国家的未来殚心竭虑。
光是在中州,冬霜冻死、饿死就上万人,每一处粥棚的景象都让人看的心疼,皇帝能通过地方官上递的奏折文字上体会到,什么叫易子而食!什么叫饿殍遍野!
皇帝疲惫的样子,东方敬覃只能道:“陛下若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
皇帝摇摇头,接过太监手中的御笔,继续题笔道:“海州的兵政司署早日送来的战报,海妖又上岸了,战死不少人,海州的抚恤少说也要几十万贯。”
“还有兵部传来的漏缺,朝廷今年怕是依旧不得过个宽裕年岁了。”
能与皇帝交心的臣子不多,东方敬覃是一个,他是早年扶持先帝创业的开元老臣,也就他平日里听皇帝诉苦。
“海州的禁制越来越薄弱了,恐怕撑不了太久了。”东方敬覃低声道,随后与皇帝躬身道:“此事还是需要道门相助,陛下,得早做打算。”
皇帝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