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城古战场的拂晓,鸷鸟休巢,征马踟蹰,清角之声未歇。沈弗霜带领士卒们凭吊古迹,想以此来激一激他们心中对玄武城不二的忠心与情怀。而沈弗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军心,那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军威,就在城主尉迟屠那日冲动发之的情绪中,在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当众责骂沈弗霜之后,像战败的国家一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瓜分得四分五裂。沈弗霜想要再次把这四分五裂的军心和君威扶起来,已是难上加难。
卒伍之中,那些专好作耗的士卒像一个个跳梁小丑,在练兵的过中此起彼伏地生事,挑战沈弗霜的耐性和底线,而那些以往对沈弗霜还多少有些尊重的士卒,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挑衅。沈弗霜气得想笑。
贾泽佯作醉态,又开始无事生非:“古战场有什么好看的?我看沈将军容颜清丽,倒有几分看头!”
军队中,不怀好意的笑声从贾泽这一个点发出,很快便连成了一片。一个平素里默默无闻的小卒也蹦了出来,笑道:“沈将军,这些作战方法,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才带我们来向前辈们学习?”
沈弗霜冷眼瞪着贾泽,心中不免长长吁叹:这行路之难,不在水也不在山,只在乎人情翻覆间。
贾泽被沈弗霜盯得有些发憷,把和沈弗霜对视的目光藏了起来。边上一个小卒趁机煽风点火,笑问贾泽怎么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贾泽故作害怕道:“你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怕她变成母老虎把咱们都生吞了去......”
就当沈弗霜和士卒们都感受到了凛然的杀气之时,摄政司司主时亳已一掌将贾泽掼倒在沙地里,劈头盖脑就是一顿揍。当沈弗霜和士卒们了然于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方才还神气的贾泽,已滚了一身的沙土。他的鼻梁骨被时亳打断了,杀猪宰羊似的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起来!”时亳喝道,贾泽神情痛苦地一手撑着地站起来,呸出嘴里的沙子,但沙子却被时亳塞回了他的嘴里:“给我吃下去!好好洗涮洗涮你的口齿!”
随即,时亳又一脚踹倒了贾泽,踩在贾泽的胸脯上,回头怒视卒伍,那全部士卒已稳站如松,无人再弄口舌,显出一派军纪如铁之状,安静得连那风吹花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时亳原也是赳赳武夫,在这城中做官已久,势力虽不及尉迟屠雄厚,却也足以让人心存畏惧。他宽厚的身板一人便顶了沈弗霜三人,他突如其来的震怒势若虎啸狮吼,让这帮看人下菜的士卒不敢再生是非。他对沈弗霜道:“沈将军,你不必对他们太客气,尽管放开手了操练他们!他们给脸不要脸,你也就没必要给他们赏脸了!”
少时,九夜司司主凌华也来了,沈弗霜心知时亳和凌华是授命而来,觉得事情越发蹊跷难解。然而,玄武城中接二连三地发生着怪事,荒唐怪诞不一直是城里的常态吗?
话说时亳和凌华在一时,沈弗霜带兵练兵便顺遂一时,如此一来,沈弗霜一时看不清楚自己之于军纪的整改,是所得大于所失,还是所失大于所得,若是所失大于所得,自己是失之于主动,还是失之于被动,不知时亳和凌华的介入,于军队来讲,是良性循环还是恶性循环。而城主尉迟屠在时亳协助沈弗霜练兵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时亳的身边,她抬了抬手,沙场周边两名站岗的侍卫便会意,将军队里的一名士卒架到了她的面前,尉迟屠犀利的眼神朝这士卒狠狠一剜,道:“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你的楼将军?”小卒吓得不敢说话。尉迟屠沉静有顷,放柔了语气,耐心道:“你不必害怕,你只要实话实说,我便不会再为难你。”
小卒深深地点头。尉迟屠示意侍卫放了小卒,埋怨时亳和凌华道:“你们两个人在军队里待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查出原因,真是的!我早就有预感,是那楼玉安阴魂不散!”
俄顷,城主尉迟屠似是良心发现一般,站在这一千士卒面前补救先前扫尽沈弗霜军威的过失:“将士们,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楼将军为什么突然死了?他信仰邪教!他和土匪强盗勾结!他企图篡位!他在我的玄武城中纵火生事,搅合的百姓们不得安宁!他被我杀了!你们知道吗?楼玉安的那条贱命已经按玄武律处决了!那个楼玉安就是个下三滥!下三滥!你们真傻!沈将军她不仅武艺高强,学识也渊博,沈将军的修养和底蕴,比那个楼玉安好一千倍!一万倍!你们被那个楼玉安的邪教毒害了心智!赶紧迷途知返吧!”
士卒们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而沈弗霜却感到百行皆非。她心想:城主,沈弗霜知道你今日一举,在于维护大局。可是你一次次草率行事,这样反复折腾,和朝令夕改带来的后果有何区别?
同时,沈弗霜也恼恨自己尚未跳出弱肉强食的局面,却又进入了一个体系更加庞大的弱肉强食的困境。那搅乱军心的,何止是楼玉安?只怕城主你也难逃其责!看着城主的背影渐逝,沈弗霜心头幻出千般迷惘:她还是自己高山仰止的那个人吗?傩镇老者的话音再一次跌跌荡荡地来到了她的耳边:“你不是从武之质。”沈弗霜心想,即便自己从小畏惧刀光剑影,不适合从武,也历尽了千辛万苦,在从武的路上开出了一片天,到头来,自己的种种付出还不及城主的一句情绪化的话分量重。恍惚中,沈弗霜眼前的一切都似在失着真,而自己,则变作了一缕游魂,她不知六道之中,何处可以栖身。楚凤歌借尸还魂,尚有着明白的去处,自己的执念却在滚滚红尘中迷了路。
沈弗霜就在这样迷惘中,从轻罗小扇的处暑,一直持续到了漫天飞雪的隆冬。而这一年玄武城的冬天,异常的冷,出门在外的人呵气成冰,猎人们出去田猎,都有可能冻毙于风雪。这倒是兴旺了城里的棉服店和酒楼茶馆,红泥小火,热茶热酒,走过路过喝上几杯,驱不了严寒,也能暖暖身子。
紫音舫中,曹猗兰已无力炮制当季的新茶。她夜咳成习,每夜床头的盂中,都是鲜红的血。西风烈烈,明月孤悬,曹猗兰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倚着船头的美人靠,思绪万种。看着银安河的沿岸的隐隐冬山和长明的渔火,似看着这急景凋年里的一幕幕逐笑而去,她感到无限的慵倦和孤独。但她却认为这场病来得恰是时候,她一生照顾左右,做得尽是些迎来送往的生意,半生漂泊河海,如今已是一心向隐。是时候歇一歇了。然而让她得以歇一歇的,竟不是城主亲批的公文,而是生命的终点。
曲尘花不知何时出现在曹妈妈身后,给她披了一件姑绒冬衣。曹猗兰眉目含笑,极力掩去病容,紧紧握住曲尘花温香软玉一般的手,似要握住尘世间最后的一点温度。曲尘花熟稔的制茶手法,周全的办事能力,藏而不露的个性,依然深得她心。而曲尘花又是那样的清澈,如那一盏小楼听春清绝的茶色,如夏日银安河潋滟的河水,全然没有曲意逢迎的做派,她是掌门紫音舫的不二人选。曹猗兰是欣慰的,欣慰的是这紫音舫后继有人。
沈弗霜也在这个冬天病倒了,从未告过假的她向城主提出了告假。而她的身子骨还没有痊愈,侍女便轻轻叩响了将军府的门,侍女彬彬有礼道:“沈将军,城主请你去割鹿台喝茶。”
那侍女与六出的年岁相仿,向沈弗霜传达完事情后,笑嘻嘻地回退,阖上将军府的门一路退了出去。
沈弗霜猜不出城主这回唱的是哪出戏,只能先往那割鹿阁走上一遭看看情况再见机行事。路上却碰到了石韫玉。石韫玉道:“哟,沈姑娘,这么好的兴致,敢情又遇到了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