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弗霜回到九夜司的时候,那银安舫的莺歌燕语犹在耳边萦绕,清越的乐音飞入云霄,逗落了九天的细雨,一层层密密地斜织在玄武城的角角落落。千姿百态的楼台在沈弗霜身后的濛濛烟雨中一点点模糊成影,而越来越显眼的,是九夜司的森然的门楼。
九夜司坐落在玄武城东南,霏霏淫雨中,霜白色的石阶如同一根蛛丝,从肉眼触不到的高处垂挂下来,百层阶梯如悬如浮,一级级直通正堂蛛网一般的圆门,寓意着明镜高悬。圆门之外挂着另一道圆门,那里是文通司。因九夜司与文通司相距过远的缘故,文通司看上去已虚幻不真,目光沿着“蛛网”继续上攀,隐约可以看到玄武城中最高的建筑,割鹿阁。它在玄武城中搭出一个密不透风的顶,此刻,饶是擎住了半城的风雨。
九夜司圆门四周种植着森森凤尾,风过之时,如有细细龙吟贯耳。九夜司的一里开外不生寸草,人烟全无,人们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九夜司的煞气,唯有门前的两只石狮脚踩石珠,如同活物一般神采焕发。而每日还是有无数人前来九夜司,携带着满腔的不平不满之情,面对着那面可以声震四野的鼓,以重锤击之。
沈弗霜沿着冰凉的石阶拾级而上。圆门两侧,旁出两汪清冽的流水,名出水池,一枚枚瘦石被流水冲蚀得珠圆玉润。触及此景,沈弗霜不免想到了刚来九夜司任职时,管彤和她的言言语语:
管彤道:“这出水池寓意水落石出,而九夜司里里外外的修置,也都非虚设,要么有着一段典故渊源,要么别有制造者的用心。”
她道:“城中每日千儿八百件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了吗?”
管彤摇了摇头,指向出水池中的一枚瘦石道:“看到了吗?那块凸起来的石头,据说是某一起案子的嫌犯,在被押入青龙狱门的时候途经此地,他突然将锋锐的石片插入了脖颈,鲜血溅落在了这方石头上,从此再也洗不去这颜色。司里的人都议论着把这枚石头移去,可案件一多,总是忽略着这档小事。”
她看着那宛然鹤顶的红石道:“是判错了他,他以死明志,还是他不愿入狱,宁愿一死?”
管彤依旧是摇头:“不是所有的犯人,都有罪,也不是所有的荣耀,都来得清清白白。霜子,记得,咱们看不清的东西,还是不要妄论的好,有些事就算是看清了,也得装糊涂。”
见她沉音不语,管彤继续点拨她:“谁不都是盯着自己的那点利?九夜司的人也是人,也要先争了自己的利,再去管别人的利。而我们又是有些身份的人,装着糊涂却又不能真糊涂,就算你与世无争,常常身不由己也得拿着点架子,不然在别人跟前失了身份,人家反过来拿捏你,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沈弗霜想到这里,不禁又想起了后来和苏滟滟在那茫茫官道上纵情策马时的对话:“这天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得以太平?”
苏滟滟笑道:“天下太平,我们九夜司也没饭吃喽!”
偏偏在想起苏滟滟的时候,苏滟滟尖锐的笑声从司审间里传了出来:
“哈哈哈哈真是荒唐!我们已经去了中土黄龙城测量过脚印的大小和深度,和你的脚印完全吻合!”
“不可能!黄龙城中的脚印大且入土深,根本不是我的脚印!”意识到自己可能说漏了嘴,那被镣铐紧紧悬吊在半空的男人突然缄口,司审间一时雀静,只传出锁链吱吱呀呀的声音。
“哦?莫非你去过现场,你的动作,真是比九夜司的捕快还要快啊。”苏滟滟见他中套,笑道。
“你忘了,我被九夜司的人抓来这里的时候,去过一趟现场。你们就是因为我见到了死去的妻子没有痛哭流涕,而对我百般怀疑。”那男人继续反驳,鼻腔里也憋出狡狯的笑声。
苏滟滟道:“你以为九夜司的仵作只会查验死人吗?那你可真就低估了九夜司的能力!为了娶媳妇,你曾节食半年瘦下来,对吧?”
“啐!”被审的人一激动,震落了发弁。他狠狠地吐出口中的血污,“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与你什么相干?”
“与我什么相干?”苏滟滟的声音扬高了几个调子,“你以为九夜司办案,只查现在的你吗?在你一脚迈进九夜司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你的前尘过往,家族三世都查了个底朝天!”
男子缄然不语,苏滟滟道:“那黄龙城和玄武城交界之地,土质松软,你暴饮暴食半个月,增重十斤,为的就是将你的妻子抛尸黄龙城,在查验脚印的时候,嫁祸给她红杏出墙的且胖你十斤的奸夫,而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如果九夜司关于你妻子之死的审判结果与你无关,她在外地购买的地皮置办的房产都将收归你的名下,你可以买一百个妙龄姑娘供你寻欢作乐。重点是,在你妻子背叛你之前,你就有了二心,还动了杀心!是你背叛在先,你的妻子,只是效法你的作为,又用了你们共有的财产给自己谋条后路而已。你说,有罪的是你妻子,还是你?该死的是你的妻子,还是你?”
苏滟滟越说越怒:“你知道么?你作案的招数旧得都快烂掉了。何况,你就是一夜之间,胖出了天际,九夜司也能认出你来!”
“一派胡言!”那男人凶道。
“这是你这半年来与粮店和糖铺的交易记录,没有错吧?”苏滟滟咬牙道,似乎手里的皮鞭随时都会在男人的脸上抽出了几条沟壑。
“那也证明不了人是我杀的!你们九夜司,收了那奸夫多少钱?”男人继续辩白,嘴里还不干不净地爆出一些问候祖宗亲娘的话来。
苏滟滟的怒火即要喷薄而出,她极力下压这怒火,连声线也被压得又细又长:“清秋姐姐,你帮我把烙铁烧红了拿来,我要用烙铁烙他的嘴!”
沈弗霜沿着避雨廊向内室走去,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惨叫。司审间和官舍之间,被一水拦断,水里静置着一个水车,水车中落花浮荡,萝薜倒垂,过了水桥,避雨廊渐变成抄手游廊,避雨廊下垂挂的五步一个的金色獬豸,也幻作了一朵朵镂刻在廊檐下的兰花。
淙淙的水声将沈弗霜引入官舍内室,只见内室的九叠云屏宛然锦绣云霞铺张,将那镂花的窗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管彤已将活泉引入兰池,兰池里泉香脂冷。随着水涡旋动,水位漫涨,满池缤纷的澡豆活似娇俏的仙子在水中调皮窜动,壁画上的湖光山影映在水中,随着水波摇曳荡漾,恍与司审间的血色不在一檐之下。管彤赤足入水,沈弗霜的心也跟着管彤进了水中,一时间如入仙阙圣境。沈弗霜收回神思,回身走了几步,将铜架上的木香、沉香、霍香、丁香、熏陆香取下,一一抛向管彤:“彤姐姐,你忘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