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朝,星海州。
扶光城内,华灯初上。
王舟与另两名学徒,跟着师傅,穿过瑶光街。
街上琼楼玉宇,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笙歌绕梁。
王舟目不斜视,低头赶路。
他是一名二皮匠学徒,以缝补尸体为生。这一切锦绣繁华,于他没有任何干系。
扶光城内五十五万生民,三百六十个行当,二皮匠是下九流中最卑贱的四阴门。
所谓四阴门,说白了就是四个赚死人钱的职业,刽子手,仵作,扎纸匠,二皮匠,地位与尘土相当。
楼上的道士、圣贤、举子、文人,哪一位他惹得起?如果不是师傅引路,平时他万不敢在夜晚时分过瑶光街。
一旦稍有不顺,拳打脚踢便罢了,若捉他去官府,以顶撞之罪挨三十大板,则免不了半月的皮开肉绽之苦。
从成为二皮匠学徒的那一天起,王舟的言行举止,早已刻上了谦卑的印记,不敢稍有逾越,恐失其节。
这就是奉天朝。
富家子弟不知人间疾苦,贫家之子每日为生计奔波。盛世之下,是阶级如铁壁的残酷事实。
过了瑶光街,出北门,便是巍峨的灵槐山。
星月朦胧,夜鸟虫鸣。
“进山了。近来妖怪出没频繁,你们三人要多加小心!”师傅叮嘱一句,便大步流星,沿一条蜿蜒小径,盘山而上。
山路崎岖难行,王舟与张牛,李卫三个学徒步履匆匆,仍只能勉强跟在师傅后头。
“今晚这活怎么在山上啊?不会是抛尸吧?”张牛肥头大耳,胆子却很小。
“管他呢。师傅的脚力太强了,你再不加把劲,要被抛到后头喽。”李卫揶揄。
“跟不上才正常,”张牛气喘吁吁应道:“听市口的胡屠夫说,师傅之前可是一名道士啊!”
“道士么,难怪有这脚力。不过怎么会来干二皮匠这苦差了?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儿避风头吧?”李卫坏笑。
“小声点,山里安静,声音传的远。师傅若听到了,少不了我们一顿臭骂。”王舟说着,扶了张牛一把。
张李二人面露惧色,不再说话,也赶紧跟上。
奉天朝以道术立国,道士名列上九流之首,外能御妖、降魔,护众生之性命,内能画符、炼丹,寻长生之道果,世人趋之若鹜,尊为上阶。
然而,道士虽好,却不是人人想当就能当的。
王舟清楚的记得,他刚穿越那年不谙世事,向年迈的父亲提出自己想成为一名道士时,父亲扼腕叹息的样子:
“儿啊,你有志气是好事。但不是为爹的阻拦你,当今奉天朝开国时便立下了规矩,三教九流泾渭分明,子承父业世代相传,鲜有能跨越阶级的。你祖父是龟奴,爷爷是脚夫,我千辛万苦才成为一名木匠,但还是在这下九流里打转,走不出半步。”
“我已经跟里长打点好了,你及冠之后,就跟我学木匠。虽然不能出人头地,但有一门技术傍身,温饱是不愁的。”
王舟听罢,久久无言。
半年后的十五岁及冠礼,面对里长,他作出了满堂皆惊的选择:
“在下王舟,扶光城平康坊,下水街第十五户,木匠王礼之子,择二皮匠为业。”
一言既出,父亲当场气昏在地不省人事,母亲冲上前来苦苦哀求。
王舟目光坚定。
生于布衣,如果是原身,估计也就认命了,子承父业,一辈子做个勤勤恳恳的木匠。运气好的话受到哪个达官贵人赏识,也许能拜进府下成为一名木工家眷,与某个丫鬟结对,平平淡淡过完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但他来自大汉国。
从小学的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语,即使出身粗鄙,哪有就此认命的道理?
二皮匠是下九流一百二十行里,唯一懂得些许道术的职业。虽然是与死人打交道的四阴门,受世人鄙薄,有“宁为路边狗,不做二皮匠”的说法,但起码能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灵异一面。
自及冠起,王舟年少立志,既然不能成为道士,就从二皮匠做起。
言行卑微,内心不卑贱,举止谦和,志气不磨灭。
只有这样,才能寻得回去的方法,才能在这铁壁的缝隙出现时,紧紧将机会握在手中。
不过,与我的无奈不同,师傅既然曾为道士,已然位列上九流,如果真如李卫所说犯了什么事要避风头,必然是换成其他同级职业为好,怎会自甘堕落成为二皮匠?
王舟思绪纷扰,一路无言,很快就到了寺门之前。
远望去,古刹中殿塔壮丽,连阁云蔓。走近细看,只见金字牌匾,名曰“槐山寺”。
步入寺内,槐影婆娑,绿草如毯。师傅鼻子一嗅,轻车熟路直向中央宝殿。
四五名僧人,围着一口木棺,已然在殿内等候了多时。
…
文罗主持正忧愁,忽闻门外靴声渐繁,急忙上前,迎接子夜访客:
为首是一名中年的二皮匠,猿目鹰鼻、骨瘦如柴,背着一个小型挎包。
身后站着三名学徒,一名贼眉鼠眼,一名痴呆如牛,最后一名温良谦恭,但面无表情。
他缓缓道:“贫僧是这槐山寺的主持,法号文罗。您就是二皮匠鬼针刘?”
师傅作揖:“正是。尸体在哪?”
众人分开,木棺之内,一具少年僧人的尸体赫然入眼。师傅面色一凛,上前查看尸首状态。只见这具尸体周身抓伤,深可见骨,特别是腹部,被撕咬的一塌糊涂,已无人样。
“这是寺内的小僧,昨日拂晓在山中砍柴时遇着了妖怪。”文罗主持低声叹息。
“报官府了么?那妖怪捉着了没有?”李卫在身后插嘴。
一小僧怯怯道:“报了,官府说要明日才派人来。”
“明天才来?一群吃干饭的东…”
李卫话还没说完,师傅反手就是一掌,清脆响亮。
“闭嘴。二皮匠不问尸首事。”
李卫扶着涨红的脸,讪讪退到一边。
师傅起身,从包里拿出三炷香,在木棺旁边点上。
白烟袅袅,如丝如缕。
文罗主持见了,问道:“夜风起了,会不会吹灭?需要关门窗么?”
“不用。原来是怎样,现在就怎样。”说罢,师傅盘腿而坐。
学徒三人也随着坐下,形成四方背靠木棺之势。
二皮匠这行当的规矩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