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记得自己是谁。被叫醒的时候,多少有些茫然。
好在这样一脸懵懂的蠢样儿没人看见,我是被做鱼的香气蒸醒的。没有被褥,身上披了件脏腻而破洞的毡子。天气有点热,屋外是春江。窗口难得的雾气,浓稠地如同锅中四散开来的汤汁,粘弹似乳,所幸无腥。只是鼻翼一抽,就能嗅得湿气。鞋袜除下放在床边。于是感谢失忆前的习惯,鞋里没味儿,还好没给雾气添腥。
坏处是身旁能说上话的都没有,自此我错失了在记忆中回味此刻的任何参照。
据说人刚睁眼的时候做不出什么表情,眼眸迟滞而放空,像条正在剐鳞的鱼。鱼是无法发出叫喊声的,倘若血液再不是红色,一定不会唤起人类的共情。锅里的鱼头瞥着我,嘴撅成了窜天炮,一股嫌弃;只是眼底泛白,呆滞地盯着我,明示我它已经熟了。但那时我还不清楚原来这才是描摹手法中的镜与影,我还不知道,在它眼中,我的脸正白得同死鱼的眼底一般,呆滞得像个叫花子。只是自然而然地擅长脑中内耗,并强迫症似得雕砌修饰辞藻,让我第一时间以为自己是个烹文字的厨子。
后来才想到,也许我是个读过几本书的普通人,只是走在街上不幸被落砖砸到脑子。
再后来才知道,脑袋里飘过的这一大堆念头,是所谓的“系统”。
思绪中断,胃里开始鸣鼓。因为空气中一直弥漫着一股炖鱼的味道,闻起来不够馋人,但确实把肠胃勾坏了。睡麻了察觉不到;但睁了眼之后,肠胃就开始推磨盘了。
馋虫难忍。
此刻,我躺在湖边的一座破屋里,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任务目标,没有系统提示,我像个傻子,被鱼汤的腥味堵住了舌头与胃口。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这锅鱼里没有红油,没有姜葱,火不配文,水不沽清。鱼汤呈现出的浓稠而健康的奶白,却时常泛起浮渣。记忆所致,帝都的鱼肉柴而粘口,水里带着一股土味儿。皇城根儿下永定河,波影淼淼下泥沙,煮不出这样的鲜味儿;曲阜的水,只有从玉泉山上留下来的才清冽,其他都是土渣与污秽;惟破晓前衍圣公府里的小厮扛着缸,去占那头一股水之后,全城的百姓才敢接水。这间屋子里,除了这条正披在我身上的破毡子,其余没有一件单手能拿走的,真的太穷了。穷到想喝上一轮好水,都排不上内测的资格。济南的水也一样,除了几眼名泉,其他的水不够娇细。而趵突泉几眼的好水,早给河道、臬司衙门和几方茶馆占住了。烧鱼用不来好水,也没有好炭,使的就一定是日间营生。我醒来不知用了多久,但鱼能煮这么久不烂,还能煮出鲜味。说明平素是养在活水里的,至少是现捞的。
是南方。
屋子里没有日历,没有钟表,连片带字儿的纸都没有。躺在床上,只有发懵。惟独脑海里的思绪在不断叩击皮层,像在密室逃脱。但就算是一场没有来由的密室逃脱,也拿不出经费来准备这样一顶铁锅。没上釉底,没抹涂料,煮这么一大锅鱼,用完不刷,是会生锈的。至少在我熟悉的时代里,生铁锅已经成了稀罕货。东洋邻国的手作,舶来后售价三千起步。这间屋子恐怕翻箱倒柜都找不出三十。农村里倒是还有些生铁锅。但自从助农项目开通之后,家家户户的大灶都焕了新。除了特别讲究手艺的五星级馆子;还恋旧的家里,用的也都是炖大菜的熟铁锅了。
这是什么时节?没有人回答我。
无人问渡,憋着气儿的我只好不由自主地围着水打转。四川的水虽好,但因为没有鱼,才要发明鱼香肉丝。洞庭湖与鄱阳湖的水好,没有这么多的泥味。这一锅里咕噜咕噜冒泡的沸水,煮出了许多沉渣,而没有滤去。不是主人疏于搭理,就是水里自然多泥沙。
这一定是一个穷且没有奇遇的出生点,塞进了个欠费玩家随意捏出的人形,反复默念着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去哪儿。倒是窗外弥漫着无穷尽的大雾,扑棱的水声激起水汽。天色翻起的是鱼肚一般的呆板浮白,又有些像指关节被用力掐白的颜色。还没有来人的迹象,只有从胃底翻滚上来的簇簇问号。
复古也是需要成本的,至于这间屋子里充盈满壁的,只有“穷”。
我识得了眼前这条正在净身沐浴的鱼,是鲮鱼。
这里是广东。
猜到地点还只是第一步。说实话,凭着水和鱼来判断自己身处何方,本来是件很荒谬的事。自从人类诞生了快递这一行当,农作物和渔猎产品就成了全球通晓的盘中餐。曾经,为了能吃一口贝加尔湖里新鲜的鲆鲽,仆人们需要准备四个装满中层湖水的木桶,加上刻意采摘的浮萍,沿着西伯利亚的驿道快马跑上三个礼拜,才能将还能喘气儿的最后两条活鱼送上餐桌,这还得符合百万富翁们的怪癖与社交需求。而哪个以实现不可能而矜夸财富的时代,已经逝去了——或许还没有完全逝去,但至少攀比的对象换成了命名小行星或进行星际旅行,不用再和吃喝较劲儿了。
不过我很怀疑脑海中的常识是否贴合当下这个自己的处境。因为我的衣服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
倒不是说我此刻裸着,这不奇怪,毕竟睡久了还不知道身在何处的人,醒来对自己应该穿些什么,实在没有个成型思路;也不是说我穿着一身西装就倒在破屋里不那么尊重裁缝心血。普利斯特里还穿着晚礼服睡觉,再令人难以忍受地向两边的口袋塞进拳头大的银币和烟斗。但谴责他的是塞维尔街的商铺,不是我。
但是这身衣服实在有点儿过于矜夸。被衬衫的风纪扣勒到喘不过气儿的时候,我一把扯开了领结。但身上的一套黑色呢纹羊绒的西装上衣,质地并不考究,只是普通的机织布,绝非什么上等货,唯一的好处是针脚整齐。衬衫不太合身,手臂用黑色的袖箍勒着,勒得太紧,快起了淤痕。因为起身坐着,马甲有了褶皱,裤缝也扭曲皱坏了不少。汗渍的领口有种说不上来的掣颈,颇有勒死一头牛的气度,恐怕是衬衫不太合身的缘故。然而这给了我极大的荒谬感。此刻我躺着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用木板拼成的床,煮着一条在华南地区才捞得着的新鲜鲮鱼。屋子里没住人,编屋的竹子手工粗糙,总是不断漏光。说我所躺着的是一张床,其实是一种谬赞,只是一块木板加上一堆稻草,毫无手工可言,身子骨硌得发疼。除此之外,屋内只有一张没有雕花的柜子。粗糙的杉木板钉在一起,木纹还旋了眼,便蒙上了一层竹皮作柜门。因为太潮,板面已经脱了胶,皮有些卷皱了,破落地耷拉着,勉强掩着柜体。一眼看上去,便是残破与陈旧。我愿用一个铜钱来打赌,这不是什么有钱人心血来潮建的别墅。因此,我这一身行头,如同万圣节里正襟危坐的西席先生,从上到下,透着一股出趟门能被路人按着头围殴三轮的“不合时宜”。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所身处的年代里,别说快递,恐怕邮差和军囚这两个古老的差使,分家也还没有多久。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黄中透着黝黑,不是高加索人惯有的苍白,这样我至少多了解一点自己此刻的背景信息。手指并不修长,反而有些短胖。手掌不大,也不精致。既没有做乐师的命格,又没有当文人的秀气。外装口袋中倒是有一支钢笔,但笔帽是旋转的,用的还是便于打猎移动的注射式墨囊。看起来我应当是熟用墨水笔的,此刻却完全想不起自己所从事的行当。这让我感到有些喉咙发紧,我想不起自己是谁,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眼前的矛盾令我有些恍惚,也给了我一丝不安。似乎有两辆相向疾驰的火车正拉足了马力向我冲来,而躺在轨道中酣睡的我尚毫不知情。
这有些不妙。在国史上,时装与屋舍间的反差如此之大,记忆所至,只有一朝。倘若真身处那个时空,就凭我现在这身行头,推开屋门,是谄媚事敌的恩宠,还是天道锄奸的见血,实难预料。
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屋子外头围上了人。屋子虽然没有开窗,但透过竹编,能看到些许衣衫在攒动。小屋虽然破落,但闻着有鱼香,自然知道里面有人。竹编的缝隙里,虽然瞧着有些艰难,但有些已很被身影堵住,应该是在往里瞅。只是床靠着屋内,离火堆远,外头瞅不见我的身影。偶尔闪过的冷光,看得出是有刀。从冷光闪动的频率上看,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屋外人的晚餐应该就是我了。
混着鱼香的竹屋,突然因为坐以待毙而孕育出一种玫瑰簇团的恋旧情绪,真是见了鬼了。
屋外并没有人出声,伴随着水声的,是悄无声息的紧凑,隔着空气,墙壁,火焰与床褥,扼住我的喉咙。
无人开口。半晌,竹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佝偻的身影躲闪着蹒跚进来,看穿着打扮,是一个渔家。渔家抱着头,三步并作两步地逃近炉边。胳膊上的两条血痕,明显是吃了打。渔家穿的对襟的上杉,但没有袖子。南方人唤为“马甲”。但和我穿的不同,是汉地里流传的款式。看到衣服式样,我多了三成把握,至少知道自己出门是该被横着撅断,还是竖着烹锅。
虽然尚不知年份,但此刻时属晚清,我不知为何穿着一身英式西装,正躺在正被水匪围起来的船屋里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