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平宁是卡丝维妲有生以来面对过最险恶的鬼魔,三面岩石壁垒拦住了小女孩关于美好和休息的一切想象,她不敢在没有草覆子的地方休息,因为那意味着有野外猛兽经过。哪怕再没有野营的经验,卡丝维妲也毫不怀疑一头狐狸就有可能叼走自己..五岁的她有五尺高,躺下来也比狐狸更长,背拱得更高,可野外的食物链并非由个体大小全然决定。
豹子也敢袭击野牛,饿了的牲畜什么都吃。
她只能穿行在没有人声的峡谷里,因为好走的路径上一定有罗马的巡查兵,他们一定不会对自己这个私生女有分毫好感。不到一百年前的瓦伦丁尼安一世可是在私下里抱怨式地说“要绞死贵族所有的野种孽畜”,因为他本人前半生洁身自好,当了皇帝之后却不免有许多下三路的破事,晚年因为私生子缘故手头拮据...卡丝维妲庆幸自己生在那样大家家庭里,和姐姐共享一个家庭私教,不然可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野孩子。
偏偏贵族私教不会教怎么野外露营。或许只是她年龄不够十五岁,又或许是她是个女孩子教习中自动省略这一项。
曲折漫长的弯道指引着她慢慢绕过蜿蜒的群山,把能指引她略过一个个哨卡的小道淹没不见天日不为人知的峡湾甬道里。这是神对她施以最残酷的虐待,家族抛弃了她,在她五岁没有任何野外生存知识的时候叫她一个人在野外自生自灭。卡丝维妲想到了更年轻些时候的父亲还有一个私生子,霍诺丽拉说父亲和姑姑偷晴生下的那个私生子先天有疾病,四岁时候就被父亲打断四肢丢在野外,当时不到三岁的姐姐出去看到时候,那个“残障哥哥”已经被野猪啃烂了脸,眼眶变成两颗小洞,姐姐当时就吓得闭上眼睛,到了后来,也只敢在姐妹抱在一起的时候悄悄说这个故事。
卡丝维妲想惯爱撒谎的姐姐这回说的是真的,那个做凯撒的父亲会有这么狠的心,也必须学会残忍。而姐姐说故事的时候浑身不停地颤抖..人见人爱的霍诺利拉最害怕失去的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姐姐热爱生活、热爱生活里的一切,因此人缘就极好。
相比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她还算是幸运的了。父亲盘算着将她和姐姐一块培养..她也庆幸自己和姐姐长得相似。
自然和家族同样冷酷无情,对她这类处于人类之外的怪物饱含敌意,经过阿尔卑斯山南下的雪岭之风在凄冷的寒夜之中发出恶魔尖啸,卡丝维妲就只能一边想着以前的事情一边抱着装满回忆的布包,在一处冰岩内凹豁露的角穴中瑟瑟发抖。
丛林和碧叶在寒风下渐渐消退,黑夜与寒气组成了一张无声大网,前来捕获这只失去了庇护的幼兽。卡丝维妲想到了姐姐..霍诺丽拉一定会为她说好话,央求父亲接回她..但卫兵不会找到她,而是会回去汇报“那个麻烦已经不在天主的羽翼下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为她站出来,因为大家实际上也能适应没有她的日子。
手摸到了砂板画,除了《汉尼拔跨过阿尔卑斯山》,她还画过其他的..绘画老师欣喜地称赞过她是个无师自通的小天才。但有绘画之外眼光与立意的人们总会在私下指指点点,指责这个小小的私生女对罗马有怨言,将会是帝国麻烦之类无根据的话。
她无意中歌颂了曾经罗马的敌人,这也许才是被大家反感的根源。当帝国兴盛的时候,大家对这类话题不置可否,当蛮子越来越肆无忌惮地翻过母山,这个话题也就在人们心中越发敏感。
她犯了一个孩子不该犯的错误...误以为自己的标新立异能获得别人的关注和容忍。她不是霍诺丽拉,别人不会称赞严肃的冷冰冰的美丽...严谨正直、坚忍、维斯塔世传的纯洁与典雅勤劳与谦逊,缪斯们遗传的艺术教育和智慧...这些早已经不得喜欢,人们喜欢是在眼前盛放的玫瑰牡丹,这就是如今处处是凯撒头衔的罗马。
这里真是奇迹所生之地,凯撒的子孙们如今要向蛮人卑躬屈膝,却对一个孩子天才般的画作毫无容忍。连这片透着簌簌冷风的山岩都有和暖的时候,阴云有时会格外开恩,让浑身冻得邦硬的孩子有机会看到此生最后一抹斜阳。
透明的冰晶在卡丝维妲的梦里渐渐融化...她睡去了。当困顿的北风按下眼帘的时候,童话里的母狼没有光顾她,野人和逃进山里躲避课税的流民强盗也不曾。
睡着了也就不想姐姐的事情了..姐姐不是她,走到哪儿都有人喜欢...她在梦里清醒,站了起来,瞭望死亡象征的多洛米蒂雪峰,忽然觉得天和地在眼中是那么渺小,两边除了伸缩的岩穴和人为修葺的可以藏兵的石桥,再无其他行人。
她站了起来,背着一点不比自己轻的布包..那些士兵用来装她整个人的布包,包里的画笔、砧板和颜料也会觉得冷,它们已经尽可能地蜷缩在一块,却还是冻得比石头还干还硬,长空以下,雪雕将巢穴安在孤峰绝顶,一声长唳,撕破了这片美好画卷。
“是啊,我一个人了。”她怔怔地想,有时候还会轻轻出声。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口中呼出的不再是热气,连气流都在自然的温言细语中消失。山猫在灰绿的冷溪旁伺机待发,发出低沉的呼喝。
一个牧羊人不知什么时候朝她走近,那个人生着好看的面庞,一头亚麻灰的卷发,还有一双天鹅般的翅膀。他赶着云朵一样的绵羊,哪怕他不曾开口,卡丝维妲都觉得这样的人说话一定很好听。
“这儿是阿尔卑斯山吗?”她大着胆子上前询问,心里却觉得一定不是。卡丝维妲知道度量衡也知道罗马离那不勒斯离莫德纳与比萨的远近,她只怕还没有走出罗马到莫利亚那的零头。
“不是,”那人摇摇头,“你心的彼方就是那片终年皑皑的雪山吗?”好看的男子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发。卡丝维妲忽然发现面前的牧羊人比她想象的还要高,起码九尺以上,穿着的也不是牧民那身破破烂烂连什么品种的布也分不清的衣服。
而是罗马元老院那些人身上穿的洁白长袍。卡丝维妲想到父亲说过每个罗马贵族家庭都有金色饰品和家徽..她好奇地在对方身上寻找着。
“我不是那儿的人,也不是这儿的人,我不在这里,也不在他们那里..无论如何,你无需害怕。”牧羊人的掌心传来一阵温暖,他的手毫无普通人的粗糙和肉质感,反倒像一片“长在植物身上的羊绒”(注:阿拉伯人将棉花种植传入欧洲之前,当时罗马上流社会对起源中亚地带的棉花有一种误解,人为是一种奇特的羊身上结的球球)
卡丝维妲不可能听懂这个仿佛布道者一样的年轻牧羊人所说的话。她疑惑地眨眨眼睛,其实她想要一身保暖的衣服,如果羊身上的厚重的毛毛能分她一点就好了。但小小女孩没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