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家中人的脑袋,骑着离群的驯鹿,回到他从不曾住宿的地方。
那是蕞音母子的“家”,当地人为他们空出的岩穴,这儿必须四季生火,火炉修建在锅灶背面,但枯枝和柴火随时需要出去采集。男人负责狩猎,采集就是女人需要做的事情了...蕞音没有去采集,她在带孩子。当地人的孩子、那些缺牙的孩子。
或者在换牙期、或者因为黑麦面包过于邦硬而硌掉了牙齿,这些孩子语音混杂,舌头是直的,远没有不曾背上的斯拉夫人好教。她常常教完三个字母,这些愚笨的孩子就把第一个第二个全都忘了,教完第五个元音、就把前面的和自家语系混在一起,变成似是而非的抽象发音。
进入极夜以来,这些睡不着的孩童把蕞音气得够呛。她终于念起阿提拉的好来..那个孩子也远算不上过目不忘,但好记爱学,第一天教完的,第二天基本大差不差,对方半年到一年就能掌握一门口语,两年就基本能够书写简单符号文字了,那才叫省心哩。
但她同样瞒着阿提拉一件紧要的事...她其实不必非要带着自家孩子一齐过来受苦的。但第一个找上她的是阏氏的女奴,告诉她如果她能揭那个孩子的短就能奖赏她十头羊和一匹骏马。蕞音拒绝了,当面背叛旧势力的无依无靠的女人不可能在新部落活下去,她现在地位尴尬,说奴隶不是奴隶,说自由牧民也没人承认,谁会花力气在她身上?还为她背书一个口头意义的身份证明?
只是她没有想到第二拨找上门来的不是布莱达的人,而是鲁嘉大王的人。那个起码是个都尉的军事长官需要她仰视,那个人几乎是传达鲁嘉的命令,要求她去执行。
大局观见识明白的、对政治略知一二的蕞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不能拒绝的“任务”,或者直白的“要求”、“命令”和“安排”。她被迫成为一颗棋子,来验证某个神异孩子的仁慈。
她需要去赌,但当身体不算好的她来到寒冷长夜以一个霸道的姿态赖在头顶的地方的时候,愤懑占满了心兇。她一时间失去了理智,和阿提拉的关系反倒更疏远了些。
随着年龄增长,日渐思乡的柏柏尔女人反倒变得暴躁和不可理喻,加之哺乳期受到极大的惊吓与刺激、对现实情况的种种不满与抱怨,叫原本一个能看清局势能精明自保的祭祀女人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她在南方曾经还是柏柏尔人的预备祭祀,在北方先是奴隶、再被阿瓦尔人收入帐中,再变成不算是奴隶却没有土地牲口的半自由民,且将来很难有所改善,种种压抑还会扭曲一个人的心灵。当蕞音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时候,很难说不是咎由自取。
又或者上天把一副最烂的际遇一股脑地扔给她,无论她是否乐意接受。草原上的纷争带走了这个女人的一切,包括甜美的回忆。当她只穿着老虎皮做的温暖上衣、用亚麻做的简单长裙的时候,这个识字的女人终于让怒气占据了理性的高地。
她夜以继日地辱骂着周围的一切,和不乖的儿子芶岱牙斯一起诅咒阿提拉。
当孩子走进岩穴的时候,她正气冲冲地拨弄着火灶上将要熄灭的火簇。
阿提拉平静地走过来,将圆滚滚的东西随意地抛在地上,那东西骨碌碌地滚过来。
当蕞音好不容易辨认那是自己孩子的人头时,她放肆地尖叫起来。叫声吸引了周围平时被她照顾的孩子前来观看..蕞音这个老师大概是最没有耐心的一个了吧?她用极其恶劣的言语呵斥这些笨笨的孩子们,告诉他们蠢人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孩子们每每哭泣跑开,蕞音心里的愤懑便因为出气而消减几分。但怒火如地脉岩泉,它奔涌翻滚一刻不曾止歇,过一会便和烦恼一起,裹挟着冲上眉头。她又要重新寻找目标,去发泄她的怒气了。
因此此刻那些围过来的孩子们不怕地上滚动的人头,反倒害怕静悄悄发抖的蕞音。人头孩子们见过,这儿到处是杀戮和鲜血,大部分时候是动物的,偶尔也有人的。长辈们拼命的时候,经常把仇家一家人砍死挂在洞口自然封冻。但一个时刻在酝酿发火的女人,叫起来又尖锐又刺耳,大约是极夜里异常安静且回声大的空间里值得恐惧的一件事了。
因此这些极地生产的孩子们瑟缩着,当其中一个男人走进岩穴的时候,他们巴巴望着,想要求助。
但最先开口的人,反倒是提着别人脑袋进来的杀气腾腾的孩子:“终于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说着有些感怀的话,却是平常的语气,这儿只有一张木凳子,凳子上是蕞音,其他人没有地方落座,那些孩子瑟缩在洞穴最深处。阿提拉能读出这些人的恐惧,恐惧的却不是杀人掷首的他。
当他学会以狩猎者身份看待问题的时候,才能读懂猎物们的肢体语言。世界就是如此可笑,当他站在能俯视他们的位置上的时候,一点点垂恩只能让人感恩戴德,而不能给予真正的温暖了。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他抬头看着蕞音,这个将近七尺的柏柏尔女人算得上高壮,她的背很阔,身材绝算不上苗条。阿提拉觉得这个女人没有被流氓一样的士兵占有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她不漂亮,而眼睛里常常藏着锋利的剑芒,仔细甄别才知道那是根针,蕞音用她的眼神和刻毒的语言来蛰人,为了不被侵犯而提前出击。
她把自己活成了有毒的蝎子,蝎子可畏,却绝非没有天敌。
而蕞音望着他,很快发出嘲讽的冷笑:“你知道最希望摸清你心思的人是谁吗?”
孩子看着她茶色的眼睛,摇摇头。他不想知道,有无数人对他释放敌意..但阿提拉见得多了,反倒觉得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划分阵营的,自己人和自己人要打,要争夺首领位置;自己人和敌人更要打,为了争夺更多牲畜和奴隶。
残忍才是这个世界的底色罢!他不想知道太多因果,反正许多事只活在故事里,不尔罕和他说过许多故事,以后还会有其他人和他说。
“是大王啊。”女人拖长了声调,说着可能是挑拨的言语,“无论是左谷蠡王,还是右谷蠡王,都把你当成一头埃及人难以驯化的小狮子。他们觉得你漆黑的眼睛很可怕,像是深渊;你未经训练就能有那么好的身手,天生神力,加之背后的种种传言,让人畏惧。”
女人带着冷意,再一次从头到脚,审视他。阿提拉忽然想到了乌骨都汗将三根箭簇和铁枪枪头托付给他的那一天,那是蕞音在王帐里第一次这么打量他的时候...这个女人那个时候刚刚脱离女奴身份,之后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
想想也是,蕞音这个混血的战俘奴隶始终眼高于顶,总是以文化人自诩,却忘了她是被三流部落阿瓦尔人的旁支翘出来的战俘..当怨气冲昏头脑的时候,大约明断的智慧也就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