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葬礼上,你父亲就不在意我这个陌生人在场吗?”
“父亲以前是一个水泥工头。接了个巨大的工程,巨大,牵扯的不止是私人经费的那种巨大。在开工的前一天,混水泥的前一天,他喝醉了酒。整个建筑队都被遣散了。”孙说话的语调没有起伏,似是在讲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虚构故事,“你是孤儿吗?”
冬天很惊讶,“你怎么就这么觉得了?”
“你给人这种感觉。你是个独居者。”
“没有没有……不,我在家里确实是独居,我爸在外省出差,我妈常年驻扎在首都,给姐姐供书很贵所以他们工作摆不下来而已,我不是孤儿。我们每天都视频通话,他们还打钱过来让我自己照顾自己。”
孙继续问,“家里环境不错吧?你父母什么工作?”
冬天的肚子在下沉,他不知道自己爸妈的工作是什么,他实际上也不知道他爸妈在什么地方,他甚至不知道他姐姐是否还在读书,是否还活着。他不能诚实地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他就成了一个怪胎。
不是一个孤儿,因为他有父母,因为一个孤儿还能博取同情心;怪胎什么都没办法博取,怪胎只能被丢弃。
“嗯……爸爸是……技术大厂里面搞数据分析的……妈妈是……当会计的。”
“嗯。”孙哼了一声。
“嗯嗯嗯,嗯,技术大厂,你知道的,那个大厂,搞大数据分析,给用户推广告之类的。谣言说他们在软件里窃听我们的对话,那根本就是不必要的。大数据,靠算法就能算出来我们想要买什么。至于我妈,专业帮首都的一个大企业算税务的,她真的很厉害,特别是数学,微积分题目她都能闭着眼睛心算出来。”
冬天是一个糟糕的骗子。孙很肯定有关他父母的东西都是假的,但她没有戳穿他。为了取悦她冬天宁肯臆造出一堆拙劣的谎言,都不敢透露自己的本真,这助长了孙内心的控制欲;她觉得这男孩子不知情地走进了自己的手掌心,而她还没决定好应该对他做些什么。
握紧他,还是捏碎他。
“看看我们。”孙往冬天靠,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一个座位缩短成了几厘米。冬天整个身子都停住了,呼吸加快。“过着比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皇帝都要奢侈豪华的生活,却活在被黑云覆盖的天空下,朝着灭绝冲锋。五十年后人们会怎么评价我们?”
“你的想法都很负面啊。”冬天颤着嗓音问。
“糟糕的念头早就不受我控制了。它污染了我能感知的一切,视觉,听觉,触觉……”
冬天不敢转头看她,因为他脸颊上感觉到的专属于人类的气息告诉他,转过头他们的脸就会碰上了。“你活的很辛苦吗?”他问。
“不辛苦。”孙说,“这么多兆头,这么多无法狡辩的确凿证据。电视上每一条新闻,每一栋空出来的烂尾楼,每一个破碎的家庭,每一届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都在跟我说,这个糟糕的念头是对的。但这个文化所生产的作品,和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否认我的结论。我要活下去,我要一直的活下去,我要知道究竟我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