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仰望星空,我都深感失望。
即使点燃自我,向天飞冲怒吼,
也无法撼动一颗星尘。
每次仰望星空,我都深感无奈。
与其坠入黑暗,不如融入星海,
感受诸星诸光之伟大。
黑暗中迸出一团明亮的火光,如邪恶之地绽开的鲜花,又如旭日初升,霎时刺透莱特灰暗的心魂。
“有些人生得伟大,但死得渺小;有些人出身卑贱,却死得光荣。很多时候,本质与禀赋都无法在一开始显露,直等到旅程结束时才清楚。微小之星在消逝的时候,也能发出最耀眼的光芒,照亮整个时空!”阿梅利所言极是。唯叹少一分光,则必多一分暗。
“我非屠龙勇士,乃罪恶之果,龙之传人;唯有一死,才能砍断嗜血病毒这条巨蛇的头!”沉睡者又想起自己在血族之堡里的感言:“我要杀了你和科隆尼斯全家,然后自杀!这是唯一能拯救七大陆的方法!”正如一百多年前的老话:恶龙杀死了净化者,但净化者的鲜血泯灭了恶龙之国。眼下这个屠龙的机会又被克雷森抢走了,莱特只能忍痛看着他随那条恶龙消失在地道末端,回馈他的,也只有一团愈发明亮的消逝之光。
命运的天枰是公正的,但是好运不可能平等。如白精灵说的:万事万物均源于不等,唯有不等,才有星辰;唯有不同的时机,才有闪烁的明星;或明或暗,非人可断,也由不得人选择。
原为兽族领主的克雷森竟被奇迹之光净化,成为灰袍净化者,可惜他向来胆小怕事,正如莱特拔掉“罪恶之根”,却还要对付它的“余孽”一样。只是相比之下,克雷森的行事动机要单纯许多:只要他心里还有一滴命运之血,即可将无尽的勇气激发出来,使幼稚变为纯正,使微小变强大——虽是初露曙光,亦能此消彼长,霎那间驱散所有令人恐惧的阴暗!
命运就像一场夜戏:夜虽黑,命运之心却依然跳得那么起劲,依然对光明与快乐充满强烈的渴求;尽管奄奄一息,也要奋战至死;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演好这戏,以取悦命运之主。这也是人说的荣誉——死活并不重要,过程才重要,它将渺小如尘之人变成浩瀚夜空中的一颗星;哪怕是微小之星,哪怕只有一线光明,亦是无上荣誉。
诚然,净化者就像一面明镜,让镜前的罪恶之徒不得不埋头自省。但是净化者也好,屠龙英雄也好,他们什么荣誉都没有。无论怎讲,鲜花的色彩都只是阳光的反照,英雄的功勋皆由命运之锤铸成,亦如镜像映现着命运之主的荣光。
因此,荣誉就像璀璨的星光,是命运之神盘中的珍宝。无论大小明暗,皆为奇葩。若将其中一个抽出来观赏,也看不出什么伟大。唯有将它们放在一块,才能凸显其玄妙的光华。
命运之神喜欢亮光,星海即如涟漪般扩散。那光愈发壮大,以至发出骇人的声响,地动山摇。莱特不得不合上哀恸之眼,从拱门上吃力地爬起来,缩回到那间破损的小屋。透过残缺的破口,他又看见那光变成一股火浪,如澎湃的海潮从地道深处涌来。
看来这就是光与火的净化了,莱特心想,把脸扭向小屋内墙,皱着眉,沉着脸,站到墙边,把手放在墙上,闭上了灰暗之眼。
如古时的精灵所说:“不温不火即是光,强烈之光即是火;光的净化常带来希望,火的净化常带来死亡;两者同为一体,无法将之提取或分离。”如铁匠德芬斯锤下的兵器——或许只有毁灭,才能将这些罪恶之躯并滔天巨浪般的血气化为尘烟。
片片泥灰在剧烈的地震中撒落,地道开始崩溃,拱门也开始瓦解。炽烈的猛风从莱特背后席卷而来,将他压在墙上。灰土般的头发随着弥漫的烟尘飘荡,滚滚热浪冲刷着他枯木般的腰板。但他依然闭眼,面容沉静,他已将一切危险抛至九霄云外,乃至在心灵深处找到那份永恒的平静——命运之神赐下的灵力。
借助此力,莱特稳立如山。微妙之力从心底迸发,如喷涌之泉,经由双臂向坚厚的石壁传递,其上出现许多方形裂缝。片刻后,墙上的暗门便化为碎落的石砖,现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莱特眼睛一挺,纵身一跃,借助背后喷涌的热气飞冲而入,扑倒在漆黑的暗道中。紧跟而来的是一阵轰然巨响,身后的石屋顷刻倒塌,暗道的入口就这样被崩落的碎石堵死。
体衰力竭的莱特陷入了晕迷。在冥冥中,他又想起血族地堡里的心语:几千年来,七大陆一直在恶龙的注视下,但有人编造了美丽的传说;他们说,巨龙已经被英雄杀死,命运之士拯救了浮斯特,他们的后代都是屠龙勇士;每当声闻有余种出没,就会毅然前往,除其后患;直到他们死的时候,才会道出实情;原来龙并没有消失,因它无法被杀,只会不断幻化;其力虽被削弱,但其爪牙和孽种连同释放出来的毒素一直滞留在人间;只要有人偷走它的一点遗物,哪怕是一片凤毛麟角,即是继承了它的遗毒和罪恶的血统!这才是嗜血者和沉睡者的来由。此余孽就像毒蛇的鳞片,片片相接,代代相传,又像深不见底的螺旋形地道。
看来这就是“微笑俘虏”的谜底了。克雷森说的没错:“若不及时踩住邪恶的蛇头,那么整条毒蛇都会钻进我们的心窝!”现在,克雷森已经炸掉那条恶龙,使莱特得以在“龙头”下施展“锁喉术”,拐入一条生路——或更确切地说,是沉睡之路。
看来“沉睡”确是莱特的顽疾,每当度过“危险期”,或坠入深坑,就极易陷入沉睡。在昏睡之中,他又看见东净化广场一片狼藉,好像被爆炸所震动。广场的围墙倒了许多,净化塔的墙面也多有剥落,虽然没倒,却变成一座危楼。但是广场东面的兽人城堡就没那么走运了,它就像被利剑劈去了一半,墙面和楼层都坍塌了下来,变成一堆废土,只剩一个破败的岗哨。
随之而来的是血族军团,他们如潮水涌入。好逸恶劳的兽人城主认定他们是冲着净化塔来的,便坐视不管。天遣者阿梅利也无暇东望,只能保护旗下的士兵和其他人撤离。憋了一肚子毒血没地方发泄的嗜血暴徒便通通涌向广场之东。狂妄自大的强兽人虽然手持大刀阔斧,却只能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暗红之血染遍了大半个广场,肝肠脑浆涂了一地,却无法干扰到西边的清净。懒散的兽人城主一旦遇上凶残的嗜血者,就吓得倒在地上装死,难料在紧张之余憋不住气,一喘息就被嗜血者啃破肚皮。
血族之女利斯坐上了兽人领主的高椅,傲视着座前倒地不起的强兽人卫兵。一个与莱特一般相貌的嗜血召唤体爬上摇摇欲坠的城堡岗哨,插上血族的军旗,一边狂吼一边傲视八方,下巴还淌着兽人的鲜血。余下的,只有那些还戴着“强兽人”金属环的兽奴。他们以前是兽人城主的奴隶,现在是血族的奴隶——血奴,或生或死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只可惜莱特又错过这样一场“好戏”,可叹命运不等人,兽人城主的坐以待毙与沉睡者的“闭目养神”似乎不谋而合。原来,百年沉睡者也是这样炼成的:他们不是会飞的超级嗜血者,而是“超级诅咒者”;不用翅膀飞,乃在梦里武。如此看来,东德斯兰这场大灾变或许也是百年沉睡者的噩梦召唤来的。
“人是怎样炼成的?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的命题。人非炼成,乃天生如此。沉睡者亦然,我亦如此。万事万物皆现成。”昏睡中的莱特又听见游吟诗人普尔的说话声,他的嗓音好像变得柔细而深沉,就像白精灵的低语,遥似在天边,近似在眼前。
莱特睁开了迷糊的双眼,柔和的白光映入眼帘,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两只昂首向前的白孔雀。莱特之前见过它们,但是现在,它们的羽毛已从灰变白,如同斑鸠变成了鸽子,只是尾部羽毛上的圆斑还在。而此时,莱特发现他正被这两只孔雀拖着走。它们的脖子系着一根绳子,另一端绑在莱特的两只皮靴上,沿着深不见底的暗道走,行姿从容,步伐沉稳,好像两位资深的沉思者。
垫在莱特脑袋下的,是一本硬皮书,在拖地而行时发出低沉而平稳的摩擦声。一条皮带绑在他额头上,将他的头与书绑定,就像一个枕头。
“怎么样?”身后的人走到他身旁。莱特一转眼,即见一个白衣人,他身材魁梧,头发金黄,五官俊俏,双目放光如星辰,又像两袖清风的天遣者。他腰旁系着一把鲁特琴,琴中有柔和的烛光发出,如霞光,照亮周围不到五步之遥的地方。
“你是谁?”莱特昏沉沉地望着他,感觉他长得像普尔,却非同寻常,更不是以前的普尔。
“你希望我是谁?”对方反问:“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你是醒着,还是睡着?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你我之中谁更真实?不,莱特,人情世故皆虚无,唯信念释放希望之光。”
“你要带我去哪?”莱特总感觉自己心神恍惚,如烟飘舞。
“去你想去的地方。”对方把目光举向前方:“看,我的孔雀已经长大,它们身上的斑点都是明亮的心眼,不会看错路。但你,莱特,如我之前说:你一开始就走错路,你一直缺乏勇气正视它。无论你走到哪,都带着一股死的味道,如同消逝之光。但这不能怪你,因你生来如此,如微小的孤星:即使与明亮之星插肩而过,也无法被点亮;即使撞向黑暗之地,也无法给予光明。你只是你,一颗疾驰之星,自由运行,却漫无目的。直到你燃尽自己,消失在黑暗虚空中。所以,你必须卸下华而不实的铠甲,减少飞驰的惯性、速度和热度,保护你仅有的一颗心不被毒火燃尽。破损的船越重,沉得越快,你要尽量抛下更多的杂物,免得积重难返。针越小,编织越灵巧;拥有越少,心境越恢宏。”
莱特漠然望着他,感觉对方就像梦中的云,所言所语如呓语。但他心知肚明,对方能看透他的心。
普尔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已钻入你先前打造的历史迷宫,陷入自己挖的坑中难以自拔。你已被黑暗屏障囚禁,无法突破这个监牢。你如此贪恋这个迷宫,却被其中的嗜血恶兽驱赶。你试图逃避它,但它一直紧咬着你不放,直到你将它当成朋友,由此失去原先真正的朋友。若非被命运之神所设的屏障撞得头破血流,你就是不能悬崖勒马。因你渺小如尘,无法力挽狂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庆幸的是,你已经在起初的失落之地寻回你的命运之力,所以,我才会被此力吸引,在这找到你。很多人都力图在他们的人生旅途上寻求各种新奇的定格,以磨灭他们不尽人意的品格,殊不知早在他们呱呱坠地前,命运之路木已成舟。当黑暗之灾降临在他们头上时,也依然死性不改,紧握着凋残的怨念不停地建造,建造昔日倾倒的坟堂——这些杂乱无章的敲击已经扰动了命运之神的怒气。所以停止吧,莱特,你不是他们中的一个。”普尔摇了摇头,又说:“但你就是无法停下,对不?无所谓,反正你离死不远了。生命之路如长河,从头到尾都在命运之神眼下流淌。那些势在必行的突破在他眼中都是悖逆的冲动和变节的借口,那些海誓山盟的举措在他耳中也像哭闹的稚童。他们的力量就像大水泡,越增长越危险,随时会自爆。作为命运之士的你,仍须面对你的前身,他就在你心里,无论你走到哪,他都如影随形。你极目看到他的败局,却又不敢正视他,心想:无论爬多高,也只是在爬梯子;即便横冲直撞,也未能打破自身的监牢;所以你只想知道,此路通向何方?但我要问:你是否愿意舍弃你的王冠、宝剑和权杖,像我一样?而你回答:这是你的生命,除了这些,你已一无所有。殊不知,这原是命运之主所赐,乃心外之物,非汝之本性。汝本为无人,除去这些才是真汝!生命之义并非由简及繁的进化,乃从混杂到单纯的净化——提炼与升华!人命关天,不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所以,空无和失落就是我的宿命?”莱特心中一阵苦闷。
“命运一词实乃虚无,即使是命运之子特里克斯也无法全部看透,唯借命运之神镜方显真容。”他说:“汝乃科隆尼斯之镜,若非砸碎华而不实之镜,则无法扭转此命。此乃映现,非连结。虽然如此,亦是命运之结。迟早,你都必须面对。”
“那我……该如何做?”莱特一脸迷茫。
“黑暗降临之日,很多人都在乞求命运之主的饶恕并救他们脱离凶恶,但他们始终不能。尘埃落定,木已成舟,无论走到哪,暗影都接踵而至。”普尔转过脸来望了他一眼,明净之光在他眸中闪烁:“嗜血病毒实乃人心之恶,血灵是其诱导者。在这些人印象中,瑞根魔主非常强大,超出他们的想象,如扑朔迷离的噩梦,根本找不出任何破绽。如果命运之神将他们交在它手中,就无法逃脱。当然,他们会一直挣扎,却如落入蛛网的蚊子,即使寻遍所有可能逃脱的丝路,最终也逃不了灭亡之爪。唯有乞求,乞求命运之主回心转意。除此一路,再无它法。唯有在命运之主持续不断的光照下,才能驱散人心的黑暗,成为晒熟的佳果。但不要异想天开地祈望他降下超凡之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各从其类各得其所;如果他早已视你为黑暗屏障中的囚徒,那你就是无论如何也都逃不出他的命运之掌。只是不论强弱,只要在命运之主手中,即是安稳,何不安守本分呢?所以现在,我只想请你清空自己的心思,忘掉之前的密友,然后站起来继续走。”
“什么?”莱特心中一阵惘然。他清楚对方的意思,却艰难地犹豫着:若是如此,他会失去什么?当然,这包括他的尊严,以及他的爱女利维亚。若是如此,还不是像一个被人剥光衣服的死囚,站在众目睽睽的绞刑架下,任由刽子手羞辱、伤害?
既然命运之神不赐他超凡之能,为何还要他丢掉手中的武器,自暴自弃?难道唯有如此,才能回到正轨?这是返璞归真,还是倒行逆施?不,除非命运之神亲自动手,否则他绝不善罢甘休!
莱特斜视了他一眼,冷然说道:“如果这些都是命运之主所赐,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平白无故去送死?此乃一厢情愿,非神意愿。”
“不。”普尔摇头说道:“无水之井是死之容器,口是心非的伪善者永远活在虚假中,行思不一者是傀儡木偶,无灵之人实乃行尸走肉。人须自做决定,自食其果,才是活路。就像活水流入肚中,随后消融,命运之士的一生即是嫁接命运之神的命运之路!”
“所以这是一个试炼?我,才是锻造中的武器?”莱特疑虑。
“可以这么说。”对方一手指向暗道前方坎坷不平的铺路石:“出路已经显明,但仍要你去走,谁都不能代替你。心外之物只是命运之路的铺垫,非你所有,却要你从中经过,唯有如此才会明了。所以它们仍是命运之刃的磨石,但命运之士无须佩戴任何武器来显明他的身份,好运与佳境无法改变他的本质,只能修饰他的皮毛和外衣。勇者不需要奇迹,因他生来就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恒星,乃自燃,亦是被点燃。但不要忘了,他只是一个演员,像我之前说的,命运之神喜欢看戏,也主导着整场戏,人拥有的一切皆为道具。走路好,但走错路,就不好。所以,你必须时刻铭记你的身份,选择光明之路,拾起秩序之剑,取悦命运之主。”
然而莱特还是垂下了茫然的目光,暗想:倘若,这只是一场恶作剧的话,也太过份了;如果利维亚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傀儡木偶,一具空壳,那为何他还能感受到她的生命气息呢?不,即使她只是命运之神的一个叹息,也必须争下这口气!
“我会重获新生?”望着普尔飘逸的身影,莱特又疑惑起来。
“是的,在你清空那些老旧的记忆之后。”普尔说,“你不能总是活在过去,乃须展望未来。但你无法逃避你心中的噩梦,在噩梦中,你无法用腿奔跑,因你正躺在睡床上。而且你也无法凭一人之力战胜巨大的黑暗。你必须与正义结盟,插翅高翔。但别忘了,你的心就像一个房子,必须修整、打扫,贵客才会拜访。若你邀请善者,好运自会登门;若你招引恶者,厄运不请自来。出口就在前方,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