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海上开始涨潮,芬恩也没见阿德回来。他牵着钉上新蹄铁的瓦兰猎马,顺着山道往下走。
崖壁间的风很乱,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那些在近海里打鱼、采蚌的人眼睛总是又红又肿,就是被这种带着盐分的海风吹得。好在这一段山道并不怎么陡峭,也不长,他很快下到底部。
“马龙!快来!”
他睁开眼睛,阿德勒熙迪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气氛有些不对。他赶紧跑过去,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怎么了?”
“这位可敬的绅士看不惯我所携带的佩剑,因此提出要与我决斗。”他手里捏着只手套,对着芬恩晃了晃,脸上的表情无奈极了,“因为我没骑马来,他很通情达理地同意我的请求,将决斗项目改为了步战,并发誓要让‘我这把属于男人的剑在你这个娘娘腔的屁股上开个透明窟窿’。现在我这边还缺一位决斗副手,你愿意承担这个重任吗?”
芬恩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年轻骑士,后者点了点头表示确实是这么回事。
“什么规矩?”
“我是发起决斗的人,规矩自然是由你的朋友来订。”那个人抱着手臂扬了扬下巴,“不管什么规矩,我都接着。但有一点,不许搞那种‘一瓶毒药一瓶清水’的把戏。”
“就按你们瓦兰人的传统玩法,地上画个圈,一个决斗者配一个副手,不搞花样,直到一个人倒下或者认输为止。马龙?”
“我加入。”芬恩耸耸肩。
“需要借你一副盔甲吗?”那人仰着脸问。
“不用,咱俩都不穿,敢吗?”
“有什么不敢的。”那人冷笑,随即分开人群朝着海边走去。他身后紧跟着一个神情肃然的年轻人,想必就是他的副手了。
芬恩说:“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那人拔出剑来,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巴兰利的乔巴之子乔西。决斗副手是我的弟弟,乔姆。”
“沙洛尼耶人古斯塔沃·阿德勒熙迪,决斗副手是巴里昂野花骑士阿兰之子,芬恩·马龙。”
芬恩跟上去,轻轻地拍了拍阿德的肩膀,后者对着他笑了笑。
人群后面的沙地上,有人用鹅卵石摆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圆形。乔西拿剑指了指地上的圆环,道:“你选一个吧。”
“就那个没沾过血的,左边那个。”阿德也捏着碗状护手里的剑柄拔出剑,他的那把剑又细又长,在剑鞘的侧面开了个口子才能顺利拔出来。谁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乔西看不顺眼的理由?
“谁来帮我看一下马?”随即有人伸手帮芬恩牵住了缰绳。
芬恩的脑袋浑浑噩噩的,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在这里他面对的是一个具体的敌人,那个人不过站在他六尺之外,用血肉和骨头组成,拿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普普通通地站在沙子里,每走一步都要留下一个脚印。他有个一般人的名字,或许未来这个名字能有人记住,就像六百年后那个叫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人,被六百年前这个叫芬恩·马龙的人记住一样;或许今天就是这个名字最后一次被人提起,他失去生命的躯体则会被草草地收敛,墓碑上会写着:
“巴兰利的乔巴之子乔西,
糟糕的剑手,糟糕的哥哥;
与其弟一同死在一场无足轻重的决斗中。”
或许他会在决斗中活下来,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
芬恩的心里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创造历史的肃穆感,就好像自己的命运与对方产生了交织,宏大又荒谬。他看看对方那个副手的表情,或许对方也是这么想的吧。
等四个人都站在鹅卵石画出的圆形之内,阿德勒熙迪最后总结道:“祭司,记下来!纪元1254年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于帕拉汶城外,至高军团大营下的沙滩上,巴兰利的乔巴之子乔西向沙洛尼耶人古斯塔沃·阿纳斯塔斯·阿德勒熙迪发起决斗,双方的副手分别是乔姆和巴里昂人芬恩·马龙。双方不着片甲,不戴铁胄,不持盾牌,仅以尺寸之剑相搏,直到一方倒下或认输。此刻起双方不得踏出圆外,直到决斗结束,否则取消决斗资格。”
“你说什么时候开始。”
“等那片乌云把太阳遮住,投下的阴影盖住整个圈,然后数三个数就开始。祭司,你来宣布。”阿德抬剑指向海面上的一块云,抬手将斗篷解下来,掷在圈外,又用两根手指夹住草帽,对着身后随手一扔。
乔西也有样学样,然后是两个副手各自整理衣服、拔出武器。
一个披着长袍的小老头随即走到圈边,手里拿着羊皮纸和写字板,将阿德刚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双方都没有异议后,便后退了一步,静静等着海风完成她的工作。
“喂,阿德。”芬恩小声叫唤道,“我们怎么打?”
“看住他的副手,到时候切换目标,看我眼色行事。”阿德的嘴唇几乎没怎么动。
对面的两个人也是一前一后的站位,和自己这边一样。
乔西的脸涨得通红,两个眼窝里蓄满了汗,垂下的剑也在微微颤抖。软底的靴子踩着松软的沙地,时不时调整一下重心,往下越陷越深。他身后的乔姆看上去好像沉稳得多,但从他投下的影子来看,手里的剑同样握的不怎么稳当。
至于自己这边......
阿德勒熙迪的剑尖在沙地上写写画画,画的好像居然是对面那家伙的像,只不过显得有些失真和滑稽。嘴里还似有似无地哼着歌。他最后抖动小臂,横着在那幅画的脖子上割了一刀,对面两个大活人都像跳蚤似的蹦起来,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笑声。
抬头看看天色,那片云已经把太阳遮住了一多半,灰白色的巨物缓慢地吞噬着金光。
“三!”苍老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芬恩转头一看,原来阴影已经投在沙滩上,将整个圆形图案吞没了,只是因为自己站的位置靠近圆环边缘,半个身子还在阳光里。他的耳朵听到一阵咆哮,分不清究竟是海潮还是自己的心潮。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