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苍云远,洒泪浊水流。今生虽难见,重九共登楼!
看看阮家奶奶行得远了,丧门彪过来催促金翠莲等妇孺,登车启程。琴兰猛地想起,猞猁“小乖”还在山上,却如何丢得下?琴兰、锦兰、贞兰这三个丫头,也不管大人们如何厉声召唤,一溜烟冲到后
山,去寻那猞猁“小乖”,欲带着它一道去杭州。
其他人不明所以,燕青心知是孩儿们舍不得丢下猞猁仔,也便追了过去。待他赶到时,已看到琴兰抱着那猞猁,趔趔趄趄地要往山下去。那猞猁警醒怕生,看到燕青赶过来,便一挣脱离了琴兰的怀抱,冲燕青拱起身低声号叫着,作势欲扑过来伤人似的。任凭三个女童再如何召唤,它也再不肯往山下挪动一步。催促得急了,那猞猁竟扬起利爪,恐吓着女孩们,不让她们近身。
琴兰心里急,不免冲着燕青叫嚷:“都是燕叔叔不好,吓到了‘小乖’,它才不肯随俺们走。这却如何是好?”
燕青闻言笑道:“你这小乖,实则名唤猞猁,也有人唤作‘猞猁狲’、‘山猫子’的。乃是苦寒之地野外过活的猛兽,专喜好猎杀狼崽。今日见俺一个生人,它便受惊。去杭州路上,要见无数的人,它哪能受得住?江南湿热之地,它若去了,必定患病死去。”
琴兰等三个小丫头,听燕青如此说,不免都心急起来:“它是俺们最好的朋友,若不能随俺们去杭州,那俺们也不去了,就在这二龙山陪着它!”
燕青脑子转得快,劝道:“此去杭州,你等要进学堂读书。学了本领,长大要做大事的。小乖便留在二龙山,有燕叔叔陪着它。等你们学了本领回来,再跟小乖一起玩耍,岂不一举两得?”
小女孩们终究年幼好哄,闻听燕青如此说,心下虽然不舍,也只得照办。
琴兰自怀里掏出一方丝帕,伸到“小乖”面前摇晃,那猞猁仔嗅了嗅,竟然乖乖伏下身,眼光登时平和下来。
琴兰将丝帕递给燕青道:“小乖还是个小猫仔的时候,俺就用这帕子给它擦脸,还用这帕子裹着小乖睡觉。到今日,小乖最认这方丝帕了。有时它闹脾气,俺一取出这条帕子,它立时便乖了。叔叔拿着,小乖便听你的话了。”
燕青将丝帕拿在手里,那猞猁竟对他不再提防,卧在燕青脚旁。一人一兽,目送三个女孩泪眼婆娑地下山去。
燕青口里喃喃地道:“猞猁、猞猁,是哪个开始这样唤你?写成猞猁,读着岂不是‘舍离’?人也好,兽也罢,谁也逃不脱这‘舍’、‘离’二字!”
燕青将那方手帕裹着手,试着去摸那猞猁的头。它竟一动不动地任其抚摸。燕青大喜道:“咱是猛兽,小乖这个名字已不适合,就叫你‘阿离’吧。待俺多给你练会些本事,咱一起干些豪杰之事!”
那猞猁仿佛听懂了一般,“嗷、嗷、嗷”地嚎叫三声,一时间整个山谷都肃静下来。有诗为证:
青山没飞鸟,泪眼空向西。靖康杀伐隙,骨肉又舍离。
失意还独语,多愁只自知。却听苍山上,灵兽啸声疾。
日已过午,戴宗、燕青、时迁三个,把盏送那鲁智深一大伙儿人下山。鲁、林、杨三人的宝马和宝刀,连金镗、蛇矛和弓、枪,也都留在山寨里。鲁智深咬着牙跟燕青三人说:“待洒家把金翠莲母女交到武松手里,即刻便返回来。你三人在此间等候,他日必定重逢!”
玬儿捧出一副川弩,对燕青道:“昔时在杭州时,杨志购得此弩,交于奴家防身。听闻叔叔在女真人阵势里失了弓弩,便正好用此弩,杀敌存身。”燕青接了弩,跟“五彪”站在一处,看着这一行四辆马车下山去。戴宗和时迁已是泣不成声。
鲁智深等人坐在马车上,不住回身来看二龙山,皆不住地洒泪。正应那句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终是离了二龙山,往西两三日便到了黄河边。已进了三月,冰凌消融,黄河里已经能够行舟。杨志自去张罗,给一条运瓷器的船主塞些银子,一行随着货船逆流向南,在淮安转入运河,径往杭州去。鲁智深、林冲、杨志以及朱武、樊瑞,征方腊时皆是途径运河南征的,此番看着运河两岸的风景,心里跟那次已是大为不同。
听艄公讲,正月初十一,汴京朝廷里命康王赵构和宰相张邦昌入金营作人质,到二十日止,共付女真人黄金三十余万两、银一千二百余万两。到二十六日止,又给付黄金五十万两、银八百万两。正月二十七,勤王兵共二十万会集在汴京城下。城内朝廷里始有议战之声、用兵之谋,钦宗皆不听。二月七日,遣肃王赵枢及驸马都尉曹晟,去女真人营寨做人质、替回康王赵构。二月九日,斡离不退师,带着勒索来的金银,离开汴京北归了。
朱武嘲笑钦宗道:“女真人之兵不过五六万人,又大半皆奚、契丹、渤海的杂种,其女真精兵不过三万余人。吾勤王之师集城下者二十余万,却放虎归山,日后必受其害!”
船过扬州,至瓜洲渡口,已是四月天气。这货船过了江,便要经润州、丹徒,去至杭州。朱武、樊瑞两个,该在此下船,另寻上行货船,逆水而上朝定远去。鲁智深等抵死不放他们离去,言说此一别便是咫尺天涯,且容再相聚几日。况且总得知晓一众在杭州的落脚处,才好日后联络。朱武樊瑞两个推辞不得,只好依了众人。
这一行不几日便到了杭州,去六和寺寻到武松。半年多未见,武松自是把众人惦记得不行。如今见他们从天而降,自是大喜过望。虽然徽宗皇帝封的“清忠祖师”,如今有些掉价。但看在钱财和武力的份上,六和寺里仍然对武松十分尊重。见他有亲故来投,阖寺里都忙个不休。早腾出静室供他们暂住,又连开数日素斋宴,款待众人。林冲带到瓦罐寺的那些财货,这一年多里在汴京颇变卖了些金银。除去赠给朱武两人一千两蒜头金,余下的都运回来了。林冲、杨志便去水
仙庙旁,将淇儿、玬儿的故宅买回来,安顿三家人住进去。
淇儿依旧将医者的幌子挂出去。又给三个女孩请了个私塾先生,教她们读书识字。终于给三个“野马驹”套了笼头,指望她们涵养些娴静气质,方不负名字里这个“兰”字。有诗为证:
泥新巢燕闹,花壮蜜蜂稠。三女天性淘,徐徐把心收。
耳提记论语,竹笞诵春秋。珠泪涟涟后,月下弄吴钩。
不说女眷们教女,单说朱武樊瑞两个,随着鲁智深三家人在杭州安顿下来。初时武松日夜陪着,鲁智深、林冲、杨志每日一个相邀,去市井上闲玩。那杭州多的是好山真水,到处是勾栏、茶坊、酒肆,旬月游玩不尽。待半月之上,那几个毕竟有家眷在,还要忙些家中事,再不能日日相陪。武松平素里青灯相伴,静惯了的。勉力相陪几日,也不再露面了。
这日,朱武、樊瑞两个,见六街三市,盖搭灯棚,漫天锦帐,十分热闹。便只二人出来看灯。
其时一轮明月涌出东方,照得天街如水。遍处悬挂花灯,看灯的人一片笑声,和那十番萧鼓融成一块。那红楼画阁,卷上珠帘。玉人婵娟,倚栏而望。衣香鬟影,掩映霏微。真是“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早春节序,江南风景最是销魂。二人赏玩了一回,闻得樵楼上有三座鳌山,一发奇巧,同看灯的人拥至府前。果然火树银花,照耀如同白日。杭州府吕太守与同僚官在楼上饮酒,下面笙箫迭奏,花炮横飞,把人挤得脚不沾地,像在空里走的。
忽而楼下行来个公子,生得丰姿俊雅,如粉妆玉琢一般。举止礼数悠闲,一派清华贵胄模样。吕太守接了名刺,原来是京中辅相王黼(fǔ)的公子,名唤王朝恩。那王黼在女真人攻汴梁城时,携家小逃至江南。因门生故旧颇多,奁囊又极丰厚,却在江南到处快活玩耍。如今此子大剌剌地,来寻太守做耍,也不知避人。朱武、樊瑞两个留了心,寻个僻静处安坐,瞄着这个公子哥儿。
却见吕太守茶罢,对王朝恩开言道:“令尊少宰公,平素极蒙天子优礼。下官忝在属下,历年送些薄仪,愧不成礼。今又承贵公子枉驾,不胜荣幸。且不知几时驾临敝治的?”
那王公子答道:“晚辈向同家兄原在建康城进学。是家严称台下是名公之裔,斗山文望。他老人家临去崇信军赴任时,嘱咐小生备薄贽拜在大人门下。今随奉家母去灵隐寺进香,经过贵郡,枢谒龙门,先瞻芝字,以慰积诚。”
吕太守见王黼的公子要拜在自家门下,喜出望外。谦逊道:“不才樗栎下品,何敢劳公子屈尊?不知太夫人亦在敝治,有失迎候,万罪,万罪!尊寓在何处?少顷遣拙荆前去拜望太夫人。”
王公子道:“若不鄙弃,待进香回来,趋侍绛帐,不敢过叨。”
遂起身作别。吕太守送下楼去,三揖上轿。
朱武和樊瑞在一旁听着、看着,都瞧科了。见那公子上轿,跟一班随从欲待离去。两个对一对眼色,便起身跟着。直至灵隐寺旁白乐桥,一处豪阔宅邸处,那顶轿子被随从抬进去了。
朱武与樊瑞商议:“却才偷听的,这厮乃是奸相王黼的小公子。这府里乃是王黼的婆娘。王黼那厮在朝里卖官鬻爵,攒下泼天般的钱财。京里将这厮列为‘六贼’之一。咱离东京时,闻听这厮卷了钱财逃了。不想在这里遇见了他的家小。无义之人,必当杀之!”
樊瑞道:“好却好,这里只你我二人,那府里怕不有几十个亲随。如何杀得利落?还是回去告知鲁智深那几个,聚齐了弄个爽利。”
朱武摇头道:“那几个人平素依仗武艺,傲慢得紧。都位列天罡正将,哪里将俺们地煞偏将放在眼里?就此事,智取了他,也吓那伙人一次。”
樊瑞素知朱武多智,见他如此说,再懒得思量,尽听他安排就是。正所谓:
天生头颅一样强,智者惯常算计忙。
所谓愚者皆因懒,遇事不愿耗脑浆?
没几日,这府邸门前张灯结彩。原来恰逢王黼夫人的五十寿诞。这吕知府也不知何处得来消息,一大早便备下厚礼,唤起十来个衙役排着班,来给那夫人贺寿。小公子王朝恩大开府门来迎。
王朝恩见知府到来,便道:“承吕公祖这等美意,不过是母亲生日,足下怎么得知,亲自来贺?又是哪个多嘴的!”两个揖让寒暄,正在门前说得热闹,有亲随来报:“有一圣僧欲来拜见安人,未得召唤,不敢擅便。”
王朝恩道:“小可正忘了,母亲正为要谒见圣僧,求长生妙药,可速传进。”只见一个头陀走出来。穿烈火袈裟,系满身璎珞,赤红髭须、高鼻深目,朝小公子稽首而拜。那公子赶忙回礼,引入府内见了安人,就请高僧共席。这头陀正是樊瑞所扮,那袈裟璎珞等,却是在武松宿处偷拿的。
王黼夫人遍身珠翠,正在堂上安坐,一群使女围着。她见头陀相貌类似番人,便开口问道:“圣僧是何国高士?几时到的中土?”
樊瑞道:“贫僧是西天竺国达摩祖师第三十八代嗣孙,得相传衣钵,专修禅定。兼遇蓬莱仙长传授鼎炉之术,可以降龙伏虎,驭鬼驱神。在灵鹫山中练就九转灵丹,名曰,‘延龄固本种子紫金丸’。有厚福者,方得服饵。”
举座闻听高僧如此来历,皆稽首称善。樊瑞再道:“贫僧在城中望气,见府上祥光蔼蔼,瑞气重重,必有大福缘之人、今得恭觐安人,与那紫金丸大大有缘。服下此丸,必保安人寿延千岁。”就向腰边葫
芦内倾出一丸药,如龙眼大小,隐隐有宝色金光,双手进上。
那婆娘接了药丸道:“承圣僧见惠,自然灵验。此药几时可服?”
樊瑞装模作样:“此药纯阳练就,服饵亦须阳日、阳时。”抬头看着日色道:“今日午时当服下。”
王朝恩道:“尚需等待两个时辰。到时孩儿亲自服侍母亲。”
那婆娘平素仗着老公敛财,挥金如土,最是败家。且因王黼广蓄姬妾,惹得她拈酸,便对人尖酸刻薄,不时发起疯癫。近日因风湿发作,觉得浑身都不舒适。寻错处打死了数个仆从,无人敢管束她。此番来灵隐寺进香,便是要寻灵药治这风湿之痛。恰好有异域高僧来献“圣药”,恰如瞌睡人遇见了枕头,不免笃信不疑。
席间众人不住地给“圣僧”樊瑞敬酒祈福。樊瑞来者不拒,一头饮酒,一头说些养生祈福之法门。每到关窍处,他便狂饮不语。有那机灵的,忙不迭掏出金银奉上。樊瑞便对布施者附耳密语,说得那人眉开眼笑的。其他人纷纷效仿,王朝恩最是豪阔,当众将出一锭赤金,怕不有百两重,引得众人艳羡。没一两个时辰,樊瑞便收了一袖笼的金银财货。
看看天光到午,樊瑞便吩咐使女取来玉碗,斟满席上的琥珀酒,把药丸搁在酒里,待其消融,取牙箸调匀,呈给王朝恩,笑道:“时辰已至,请公子即刻服侍安人服药!”
王朝恩战战兢兢地端着调好的药酒,面朝母亲跪举着,口里恭恭敬敬地称:“恭请母亲进仙丹!”
那婆娘盼仙丹吃盼得久了,又感觉浑身骨缝里都疼得凶。心内发急,便抬手把药酒一口吞下。一头喝,一头说道:“怎的这药味戟着咽喉?”樊瑞道:“岂不闻良药苦口利于病?”
王朝恩也劝道:“圣僧丹药,岂能是寻常味道?母亲且忍一忍,身子必然大好了。”
不消半刻功夫,药性发作起来,那婆娘腹疼不止,翻天覆地地难过。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樊瑞口里还在胡扯;“此乃丹药效力,令人疏经通络、涤肠洗髓。切不可打断其炼气修行,还坏了天机!”
王朝恩闻言,指挥一群女眷都围在太夫人身旁,摁着她四肢,不让其挣扎。却见这虔婆面色涨得猪肝也似,口里嚯嚯有声,却吐不出半句人话。浑身气力都使出来挣扎,那几个使女拼命去按,才将将压得住。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雪刃相侵,满腹中钢刀乱搅。
牙关紧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干,七魄投望乡台上。
浑身冰冷,七窍血流。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败家人。
那婆娘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身体动不得了,七窍流血而死。座上众人心中笃信“圣僧”,眼见那虔婆已没了气息,还
想着后面再会出什么“神迹”。无人发作,都转头看向樊瑞。
却见樊瑞昂头狂笑起来,声音瘆人刺耳。待他笑够了,便对一众喝道:“王黼那厮在朝里卖官鬻爵,害民敛财,位列为‘六贼’。爷爷今日替天行道,取了这婆娘的性命。乃是告诫贪官,报应不爽!”
那王朝恩是个纨绔,遭逢此变,哪里有什么主张?倒是吕知府舒筋活络些,见当堂毒死了人,赶忙招呼随来的衙役抓人。几个衙役赤手空拳,乱糟糟地涌过来。
樊瑞并不慌乱,自怀中擎出一柄流星锤来,轮得风车也似,众人都近不得他身。还不时洒出刺鼻的硫黄粉,熏得人不能睁眼。恰在此时,只听房梁上有人喝一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半空中丢下一根绳索来。樊瑞抓住绳索,借梁上之人的气力,霎时腾空而起。身子恰似一团火焰,便飞在半空之中。
有分教;贪官害民误乾坤,报应不爽殒自身。
樊瑞当众毒杀贪官王黼的婆娘,能否安然脱身,且待下回分解。